算計

算計

時間如流水般匆匆地流過,而我覺得短短几日卻像是過了幾個春秋一般。宮中的日子原本便是煩悶無趣的,而我偏偏扭到了腳,便日日都要呆在鳳鸞殿中,更毫無任何樂趣可言。

轉眼間,端午節便到了。宮中端午節略有不同,因爲這天,正好也是玄熵的壽辰。所以我纔會千方百計,煞費苦心地與姬嫣練舞排曲,爲的便是今日他們的相見。

苦恨年年壓金線,終是爲他人做嫁衣,我的心中不由得涌上一陣酸。

由於腳的緣故,與姬嫣的舞也排不成了。幸好我事先有準備,至少不至於手忙腳亂。太醫雖說我的腳要好加修養,十天半個月少不了。但自己的病自己心裡最清楚明白,姬嫣那裡也得有個交代,反正咬咬牙就過去了。若是這一天過了,又不知要等猴年馬月才能碰上這樣一個難得的機遇。

端午節稱天中節,又稱浴蘭令節。《大戴禮》(注)上說:“五月五日蓄蘭爲沐浴”,人們在此日便要以蘭湯沐浴。按照宮中的慣例,宮眷宦官皆得穿五毒艾虎補子蟒衣,門兩旁放置菖蒲、艾盆,門上懸掛吊屏,上畫天師或仙子、仙女執劍“降五毒”的故事,恰似年節的門神。內務府每年在這個時候都會差人給個宮的妃嬪送去各式各樣的辟邪荷包,以取宮中祥和太平之意。可是今日偏偏又是萬壽節,萬壽節是宮中盛大的節日,與元旦、冬至並重。

所以一切,便都不一樣了。

內務府的荷包繡得再好,也只是一個荷包而已,毫無意義。而今日偏又趕上玄熵的誕辰。他不是普通男子,而是帝王,任何金銀珠寶,良馬美人怎麼入得了他的眼?而我求的,不過是一份真心實意罷了。

也許真是天在作怪,懿妃的身子竟然奇蹟般好轉了。只是玄熵始終都放心不下她,這幾天,唯獨只臨幸朝鳳宮,這更加奠定了懿妃的地位,無人堪比。而鳳鸞殿,怕是不會再踏足了吧!而我這個皇后,恐也忘到了腦後。

若是日前,我會欣然接受,或者還會慶幸不已,躲在鳳鸞殿裡悠閒地過我的安生日子。而現在,一切都不同了。

手上捏着幾個做工粗糙的辟邪荷包,一個當然是給玄熵的,星星點點的冬梅壓着枝頭,暗吐芳香,格外豔麗。我還特意讓琉珠她們去採集了梅花的花粉,混合着雄黃和艾草粉裝進荷包裡,藥氣中蘊藏着淡淡的梅香,格外應時應景,爽人心脾,我格外用心地在梅花簇擁下繡上了個“熵”字,又在一瓣梅花上淡淡的繡上了一個“妁”字。而另一個,我緊緊地握着手中繡着兩朵並蒂而開,齊吐芬芳的蓮花的荷包。

他,沒有母妃。在宮中永遠都是那麼獨來獨往,會有人給他送,替他做辟邪荷包嗎?

也許是我多心了。可是這就算是報答他的人情,我的一片淺薄心意罷了。

“皇后娘娘吉祥,姬嫣參見皇后娘娘,皇后娘娘萬福金安。”姬嫣穿着清麗的素衣和羅裙,臉上薄施淡妝,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像是一枝夏日的荷花一樣亭亭玉立,嫵媚之中透着一股自然而然的清新。

我的嘴邊不由的揚起一抹笑容,她倒是還蠻有心機。

而我,發上還簪有金翠花鈿,穿着宴賓客時的鈿釵禮衣,臉上不施脂粉,唯只畫了黛眉,敷了點淡淡的胭脂,讓蒼白的臉看起來略微喜氣一些。

“免禮。今日見着皇上,萬事皆須小心謹慎。”我的目光與姬嫣的視線相交融,她慌張地便低下了頭,而我抿緊了嘴,看着她微微地發笑。

萬壽節是宮中的大喜日子,雖恰逢端午,卻絲毫不能減弱宮裡的喜氣洋洋之意。懿妃的身子又剛好,更是錦上添花。玄熵便下令大宴於百花樓,宮中地位低下的宦官女眷都可以不衣青紫,穿自己喜歡的衣服。天下諸州皆令宴樂休假三日。

今日,萬物如沐春雨,不再無精打采,恢復了欣欣向榮的氣息,連太陽的光芒都格外的強烈。不知從哪而飛來的雀鳥兒歡快的叫着,彷彿提前唱起了讚歌。沉睡已久的皇宮大殿彷彿正慢慢的甦醒自我入宮以來,這是宮中第一次有了生氣,不再死氣沉沉。我不願意做輦,甘願步行,享受這難得愜意的好時光。步伐還略微有些生硬,雖然只是輕微的一瘸一拐,但明眼人一看便了。夏日風光無限好,比起春日還要略勝一籌。春日僅僅是萬物復甦,略顯稚嫩之氣。而夏日纔是真真正正的盎然之時。天越發悶熱起來,接天蓮葉無窮碧,映日荷花別樣紅。翠綠的荷葉填滿了湖水,幾支荷花爭相開放,像是一位位嬌美人依偎在荷葉的身邊。還有開了兩三瓣的,含苞欲放的,白裡透紅,楚楚動人。早有蜻蜓在荷葉上休憩,撲扇着翅膀。連魚兒都來玩鬧,流連於葉杆之間,鬧得湖面起了一陣陣漣漪。我止住了腳步,笑着側頭欲跟琉珠說些什麼。

一道灼灼的目光卻讓我的笑容徹底地凝結住了。

我僵硬地轉過頭,看見不遠處那張熟悉的臉龐,霎那間愣在了原地。

多日不見,他消瘦了許多。臉微微地凹陷了點,卻仍舊棱角分明,格外硬朗,透着一股陽剛威武之氣。而眸子黑如墨玉,更加深邃也更加沉默了。他緊緊地盯着我,視線隨着我看向那一湖旖旎的荷花,最後又定在了我的身上。

我茫然失措地看着他,眼中略帶驚意。手指突然開始顫抖,而心中卻突然踏實下來。

“啊——”一聲嬌滴滴的驚叫聲驀然地響起,劃破了這短暫的靜謐,驚得鳥兒撲撲地亂飛,驚得魚兒四處逃竄,也驚得玄熵亂了分寸,傻愣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而他的手,卻本能一般地環住了姬嫣的腰。

“二姐,啊——”姬嫣花容失色,一臉茫然地望着眼前陌生的男子。微微紅着的眼眶,水汪汪的大眼,眼角還掛着因爲驚恐而潸然留下的淚水。動人的模樣好像那含苞的荷花,一點點,一點點地慢慢綻放,楚楚可憐,動人心絃。而玄熵,便是那滿池的荷葉了。

“大膽,竟敢對皇上無禮。”一旁的侍衛不識好歹,傻愣愣地衝着姬嫣吼到,卻被玄熵身邊的玉公公狠狠地瞪了一眼。

“皇上。”姬嫣的臉上是一幅恍然大悟的表情,她好奇地又擡頭怯怯地看了玄熵一眼,便匆忙地又垂下,整個人跪在了地上。“皇上吉祥,民女參見皇上,皇上萬福金安!”聲音略微有些顫抖,卻仍是動聽。

“免禮。你是哪個宮的宮女?發生了什麼事,爲何如此驚恐?”玄熵伸手扶起了跪在地上的姬嫣,臉上的表情微微地放鬆,語氣也是柔柔的。

而姬嫣明顯是嚇愣了,呆呆地看着皇上,一言不發。

微微輕輕地掀起了她的羅裙,若有似無,無限飄渺。微風吹起了她的長髮,幾根頭髮微微地垂在了額頭上,顯得格外的嫵媚,像是從天而降的仙子,誤入凡塵不知如何是好。蒼白的臉蛋,不斷淌落下來的汗水,看得讓人心生憐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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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剛,民女看到那裡的蝴蝶好漂亮,然後就去追蝴蝶。可是不知道那裡跑出了什麼滑溜溜的東西,好可怕,好可怕……”姬嫣斷斷續續地囈語着,話說的模糊不清,臉上是難以隱去的害怕。

“呃?”玄熵的臉上滿是疑惑。

“回皇上,奴才以爲滑溜溜的東西,應該是蛇。今日是端午,五毒橫行的日子。滑溜溜的東西,怕是蛇呢!”一旁的玉公公會過意,接口道。

“蛇……”姬嫣驚得又重複了一遍,眸子霍然放大。

“蛇?這宮中怎麼會有蛇?今日既是端午,你們心裡都清楚明白。難道你們都忘了宮裡的規矩,還要朕來指點你們嗎?”玄熵緊緊地皺着眉頭,眼中盡顯疲憊,對着身邊的奴才怒吼道。“回皇上,您不是……今日既是端午節,也是萬壽節啊!”玉公公的額頭上冷汗直冒,聲音微微地有些顫抖。這幾日皇上一直繃着臉,悶悶不樂,一個笑臉都沒有。現在的怒火怕是積蓄已久,伴君如伴虎啊!

玄熵抿了抿嘴,眼中滿是冷峻:“傳令下去,若是再讓朕看到,聽到那些畜生在宮裡出沒,一律殺無赦。”

“是。”侍衛們大氣不敢出一個,哪還敢有一絲的怠慢。

“你不是宮中的宮女,你是?”玄熵把視線轉回到眼前的姬嫣身上。

“皇上吉祥,臣妾參見皇上,皇上萬壽無疆。”我已覺不妙,驚慌地走上前,朝着玄熵微微地福了福身子。

“皇上吉祥!”“皇后娘娘吉祥!”接二連三的呼聲響起,玄熵只是擡起頭來靜靜地看着我,錯綜複雜的眼神讓我更加的驚慌,心突突地開始跳着。

“二姐。”略帶梗咽的聲音響起,打斷了這僵硬的氣氛,也將我遊走的思緒拉了回來。

“你是姬無觴之女?”玄熵的語氣裡有些驚訝,眼裡有些迷惑。他有意無意地看了我一眼,嘴角突然彎起一抹怪異的笑容,“朕還以爲是仙女下凡,沒想到又是尚書府的一朵奇葩!”

“皇上說笑了。”我愣愣地站在原地,不知以何言以對。

“你的病,可好些了?”玄熵突然深深地睃了我一眼。

“病?臣妾糊塗,不知道什麼時候生病什麼時候就痊癒了。”我微微一怔,轉而悽笑道。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我又不是她,有你精心地照料着,記着什麼時候好什麼時候惡劣。何況,我真的不記得我什麼時候生過病?還是我,一直都在生病,只是自己沒有察覺而已。

“來得早不如來得巧,既然碰上了,那就一同去百花樓吧!”玄熵淡淡地說道,眼睛一瞟站在一邊的姬嫣,突然向前走去。

而我心中的石頭突然落下下來,與姬嫣相視一笑。費盡苦心,爲的就是他的一瞥。

鳳鸞殿離他的乾清宮真的很近,而我早就知道他會步行而去。這宮中的手段都是一般低劣,處處都藏着眼睛耳朵,而只要用簡單的銀子,便能買的一張嘴。當然這場“偶然”的相遇也是我一手安排的。

美人驚慌失措的樣子最惹人憐愛,就算是鐵石心腸也會軟下心來。而我要的,便是那最致命的一擊。趁着那短暫的一剎那,姬嫣就算沒有留在他的心頭上,也在他的心裡泛起了漣漪,留下了印象。

我不是不鬥,只是不願鬥,不願用那些低俗的手段、陰險的招數。而這些雕蟲小技於我,卻是輕而易舉。只是,我真的沒有想到,我第一個算計的人竟然是他,而且是用另一個女人來算計他,突然覺得自己有些可悲。

從一開始,我便一直在作假,帶着虛僞的面具。可是,在看見他的臉那一剎那,露出的驚恐慌張,是真的;而心中涌上的算意與疼痛,摻不上半點虛假。

注:《大戴禮》:《禮記》分爲《大戴禮》和《小戴禮》,西漢戴德所編85篇爲《大戴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