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如風

往事如風

死了,我微微地一怔。死亡最大的痛苦不是死者的痛苦,而是活着的人的痛苦。當你至親的人離開你的時候,那種感覺比自己死了還要難受。

而莫檠,又是怎麼樣才能做到如此平靜地說出這些話來?

“檠王,對不起。本宮不是有意要提起的。”我的眼裡滿是愧疚,而臉上也被深深的愧疚給籠罩着。

“死了就是死了,她死了,至少要比活着好。”莫檠突然悽然一笑,在那個悽楚的笑容中我彷彿尋到了一個女人曾經的風華絕代。“母妃很美,說她美得像下凡的仙子一樣都不爲過。她是那樣的一塵不染,任何凡夫俗子的手碰觸到她雪似的光潔皮膚,都會感到罪孽深重。而美麗,本身就是一種罪過。她原是開在天山一朵清醇的雪蓮,父皇愛的不過是她光鮮的表皮。”

我不語,只是靜靜地聆聽,靜靜地看着莫檠亮晶晶的綠眼。

“她的翩翩舞姿是宮裡一道瑰麗的倩影,卻是抹不去這後宮的深邃。她只是父皇的寵姬,只是父皇的玩物,而她僅剩的寵愛卻還是引來他人的側目。我忘不了那天晚上,我永遠忘不了,那些女人,比蛇蠍還毒的女人!”莫檠陰沉着臉,緊握的拳頭上可以清晰地看到暴起的青筋。

“檠王。”我低低地喚了一聲,擡眸望着莫檠此時複雜的臉色。他憤怒的模樣讓我的心猛地一顫,而我卻仍舊愛莫能助。“檠王,不要想了,吧要再想那些。一切都會過去,一切都已經過去了啊!”原來他的母妃是西域的貢品,原來他的母妃也遭人陷害,而他同樣束手無策。帝皇的一時寵幸卻換來了紅顏的“薄命”以及他腦子永遠抹殺不去的回憶。而那副毫不在乎的臉孔下又是經歷了什麼,才漠然地掩飾住了那些痛苦與辛酸?

莫檠的眼突然瞟到了我的臉,便如撥開了層層大霧一般清醒過來,抿着的脣突然分開,欲說些什麼,卻是什麼都沒說。半晌,眼睛一眯,嘴角彎起一個自嘲的笑容:“爲什麼要說這些?莫檠,你瘋了。”他突然自言自語地喃喃道。“皇后娘娘,你是真的對宮裡一無所知?”他擡着眼看着我,眼中是揮散不去的笑意。

我略帶驚訝地看着他突然轉變的表情,還有他眼中深深淺淺的笑意。一無所知?我眯緊了眼看着他,不知他的話裡究竟是什麼意思?

“宮裡人人都說本王是妖怪,都說母妃和父皇都是被本王給咒死的。難道,皇后娘娘您,一點不怕?”莫檠的笑聲格外的響亮,入環佩般清脆,他的眼睛玩味地看着我,可我分明看到了底下深深隱藏着的火苗。

妖怪,咒死,雖然這些只是流言蜚語,可是爲什麼他能那麼不在意地笑,那麼不在乎地以此來開玩笑?我只覺得突然有把無名火躥上我的心頭,熊熊地燃燒着。

“本宮不在乎,在乎的是你。你的母妃至少曾經愛過你、關心過你,所以她死了,你還會對她有那麼深的思念。可是,當你額娘站在你面前的時候,卻生疏得像是一個不想幹的人,你知道那種感覺嗎?檠王,本宮一點也不同情你。怕你,因爲你淡綠色的眼睛,還是因爲你古怪的性格,還是因爲那些莫須有的流言蜚語?是,本宮怕你,怕你現在這幅極不自信的樣子,怕你這樣自暴自棄的樣子。因爲這樣子的檠王,不是本宮曾經在鳳鸞殿中遇到過的那個不羈的莫檠,不是那個在本宮無助的時候英勇伸出手的莫檠,更不是那個在朝鳳宮無所顧忌暢談的莫檠!”我微微地低了頭,而淚水早已模糊了視線,心中滿是說不清的酸楚。

莫檠雙眼注視着我,彷彿有什麼東西在他的眼中融化,而他的眼睛越來越澄澈,越來越憂傷,彷彿有什麼東西在黯然地流動。那瞬間,我甚至有種恍然的錯覺。這裡不是皇宮,我不是皇后,他也不是王爺,不用再想那麼多規矩束縛,我們都只是可憐的沒有親人愛的孩子,只是想要找一個人傾訴那些不爲人知不光鮮的東西而已。

“你知道莫檠的意思嗎?莫檠,就是不要侵襲,不要去爭那個人人豔羨的王位。可是我根本不在乎那什麼勞什子王位!就算得到了又如何,像是玄熵一樣改變,還是像他一樣更加不幸福。父皇的一紙詔書將我徹底地鎖在了這深宮之中,它賦予了我別人沒有的權力。這是他對她的愧疚,對我的愧疚,卻將我徹頭徹尾地變成了一個傀儡,一個妖怪。”莫檠的眼眶乾澀,而眼中卻有什麼東西閃爍着。他的嘴脣微微抽搐着,語氣中略帶着不易察覺的哽咽,“朝鳳宮。是她曾經的寢宮。我只是想尋找,她曾經的魅影而已。”

天邊不知何時出現了晚霞,像是懷春的少女一般紅暈着臉。微微的紅光中透着莫檠冷靜的臉,將他的臉也照得分外紅豔,讓我更加地恍惚。微風迎面吹拂而來,吹的身後的楊柳枝迎風起舞,飛旋,纏繞,發出細微的聲音。

一切都格外的不真實,而眼前的莫檠確實如此的真實。

溫熱的眼淚順着我的臉龐緩緩地滑下,而我卻倔犟地抿起了嘴,用手胡亂地抹去眼角的淚水。莫檠此時的表情讓我的心微微地發疼,而心中卻有隱隱約約的警鐘敲起。

他是檠王,我是皇后。當一切不真實都撤去的時候,我們必須面對現實。

“檠王,天要黑了。”我淡淡地朝着莫檠說道,卻不知心中有什麼東西在悄然地破。這是皇宮,處處隔牆有耳,容不下一點的真情實感。暗箭難防,所以人人都要學會畫面具,戴面具,甚至比戲子都還要可憐。

莫檠突然看向了我,澄澈的眼睛越發地深邃了起來。他深深地睃了我一眼,緊緊地攫住了我的視線。我淡淡地擡眼迎上他的視線,卻早已心慌意亂。

“撲哧——”莫檠突然嗤笑了一聲,眼中綴着點點笑意。他開懷的笑容卻把我給笑愣了,笑得我心猿意馬,一頭霧水。

“本王送你回殿。”莫檠突然扶起我柔弱的身子,我這才發現自己在地上坐了許久都未發覺。突然間站了起來,我的身子左右搖晃,連站都站不穩,最後竟整個人倒在了莫檠的身上。而莫檠身上傳來的一波又一波接二連三的熱度,以及他搭在我身上的手,才更讓我心驚膽戰。

“檠王……”我驚的大聲喚道,心中像是突然被人壓上了一塊巨大的石頭,一下子沒了地。我想推開他的身子,卻發現自己的腳軟弱無力。他是想害我嗎?他這樣做,是存心要害我嗎?

“留在這裡,同樣也會招惹閒話。這後宮裡,處處都藏着眼睛。”還未等我開口說完,莫檠已經迅速地開口道。他的眼神變得如鷹般凌厲,而語氣裡是說不出的無奈。“你放心,本王還不想死。”

我微微地瞟了瞟他,卻發現他一臉堅定如磐石,不知爲何心中竟然有一絲安定的感覺。

“沒有多少人會來清風殿,而更沒有人會知道,清風殿和鳳鸞殿之間的這條路。”莫檠的臉上掛着得意的笑容,這突然的笑簡直讓我傻了眼。莫檠的笑風華絕代,用傾城傾國來形容也毫不爲過。像是一陣春風輕輕地滑過,可其中卻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一種霸王之氣。

我不語,只是任他半攙半扶地摟在懷裡。這樣溫暖的懷抱,彷彿很久之前我也曾經有過。低頭,黯然,腦子裡突然溜過玄熵的臉。淚水漫上來,漸漸地潤溼了我的眼,我順其自然地就將頭低得更低,默默地掉着眼淚。莫檠的身子微微地有些顫抖,而他仍未停下腳步。我們像是熟的不能再熟的老熟人一般心意相通,默契十足。

那一刻,我的世界裡,彷彿只剩下他一個人。

“不要哭了,臉都哭花了。”莫檠的語氣格外的溫柔,軟軟的儂語一般。突然停下來的腳步,莫檠入碧水般的眸子,我的心慌得緊,一時之間不知說什麼纔好。

“今日我們做了許多不合規矩的事,說了許多不合禮數的話,就讓本王再說一句極爲不敬的話。姬妁,你好像母妃。”莫檠的臉上像是發熱一般紅紅的,他壓低了聲音喃喃地說道,而一字一句我卻仍舊聽得清清楚楚。我狐疑地看着他,不知他爲何把我放到了地上,又爲何說這樣的話?

“皇后娘娘——皇后娘娘在那裡,我找到皇后娘娘了!”身後傳來欣喜的大叫聲,我看着莫檠越來越小的背影,突然之間瞭然了一切。

已經半舊不新的紙鳶乖乖地躺在我的身旁,而琉珠、念奴和其他宮女奴才們漸漸地向我跑來。我望着莫檠幾乎已經看不見的身影,心中突然有什麼暖暖的東西汩汩地流過。

細心如他,替我想好了一切準備好了一切。

“莫檠。”我若有所思地喃喃道,而後邊那句話卻硬生生地嚥到了肚子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