瑩瑩刀光映照在謝琰臉龐上,帶着幾分遮掩不住的鋒銳,又隱隱含着世家公子的雅緻飄逸,形成既矛盾而又融合的別樣氣度。他一寸一寸地細細擦拭着手中的橫刀,片刻之後舉起來認真端詳,又將劍柄劍鞘等易藏污納垢之處繼續擦得一乾二淨。他的動作始終非常輕柔,如同捧着的並非武器而是易碎的瓷器一般,異常珍視。任誰瞧見這一幕,都會明白這柄橫刀對於他的意義。
良久,橫刀終於入鞘,收起了殺伐之氣,少年將軍也徹底化爲了貴族公子,舉止優雅從容。他挺直背脊,坐在枯木上,猶如宴飲之中正襟危坐,輕睇一眼,而後又緩緩閉上雙目。暮春的風自他身邊拂過,依舊帶着刺骨寒涼,將他的衣裾吹得飄飄揚揚。
被他全然無視的何飛箭上前一步,沉聲問:“你們都覺得,我是個懦夫?!”
“惻隱之心,人皆有之,此乃仁也。”謝琰淡淡地回道,“無論何人,都不會天生熱衷於殺戮。首度殺人之後,心懷畏懼或不忍,亦是尋常之事。若是殺得多了,便會漸漸麻木,不將敵人的性命放在眼中,如此反倒並非好事。”即便是爲了保家衛國,爲了報仇雪恨,取萬千人性命鑄成功業,亦絕非什麼仁德之事。以殺止殺、以戰止戰,固然是他所願,但在殺伐真正結束之前,仍須無數條性命往裡頭填。然而,作爲大唐將士,卻也別無選擇——否則便只能眼睜睜地目睹當年長澤縣的慘事一而再再而三地發生。
“我其實很清楚,他們都該死!如果讓他們衝進懷遠縣,咱們大唐的百姓必定會傷亡慘重……可這麼多屍首倒在眼前,實在是……”何飛箭盤腿坐下來,“你……你們首次殺人的時候,是什麼年紀?也同我一樣……難受?”
“貞觀十五年,夏州長澤縣破之後。”謝琰接道,“我十一,阿玉八歲,玉郎六歲。那一夜,我引弓射箭,殺了十來個薛延陀人。而後我們又一起殺了馬賊。當時滿心仇恨,毫無懼怕,雖心有不安,回過神卻已經有些麻木。至於阿玉,殺了馬賊之後也很是慌張。”想起昔年舊事,他的聲音彷彿輕了許多,似乎一時間沉浸在過去之中。
何飛箭怔了怔,想是從未料到他們竟然經歷過那般悽慘可怕的過去。良久,他方咬着牙道:“像你這樣的世家子弟,我從來都很蔑視。裝腔作勢,一句話要掰成好幾句來說,拐彎抹角,只知道宴飲馬球,讀那些酸書作那些酸詩賦,從骨子裡瞧不起寒門子弟……所以,我很厭惡你。”
謝琰似笑非笑:“我早已有所覺。眼下你並非我的府兵,再如何厭惡我亦是無妨。他日若成了我的下屬,有逾禮抗命之處,必定以軍法處置。你這般的脾性,也只能多受幾回軍法,才能磨得圓潤些。在我看來,有才有能之人,方有資格驕狂,否則便只會惹是生非罷了。故而,我對你,亦並無好感。”他並不在意某些毫無影響之人對他的觀感,他們的好惡對他而言並無意義,何飛箭亦在其中。當然,在這種彼此坦率地表明態度的時候,他亦不介意說出自己的想法。
何飛箭垂下首,又道:“剛開始,是我爺孃覺得元娘很好,想娶回去作媳婦。我那時已經許久不曾見她,以爲她仍是像以前那般一板一眼喜歡訓人的模樣,打從心底不願娶她。”然而,後來他卻發覺自己錯了。他或許從未變過,她卻早已不復當初,既陌生又熟悉。“我心疼她,想全心全意待她好,想娶她家去——原本我打算回去後,就稟告爺孃,請他們出面讓官媒去提親。”
謝琰有些意外,完全不解爲何這些話何飛箭會說與他聽。但若是這少年郎想將一片真心捧給元娘,將這些話都告訴她,他自然更是千般萬般不情願。待聽聞他打算提親後,他的眸光微動,有些冷淡地道:“我絕不會讓元娘嫁給你,你配不上她。”
何飛箭猛然擡起頭,幾乎是咄咄逼人地怒喝道:“我確實配不上!誰才能配得上她?!你麼?!你既然待她並非兄妹之情,爲何不敢提親?!”
“還不到時候。”謝琰道,“不過,無論我何時提親,都與你無干。”
“你如果打着一邊拖着她,一邊去娶什麼世家貴女的心思,我絕不會放過你!!”何飛箭雙目一片通紅,惡狠狠地威脅道,“你們這些世家子,就是瞧不起寒門!只想着什麼門當戶對!!如果你對不起元娘,我一定會殺了你!”
謝琰挑起眉,從懷中又取出李遐玉的輕刀,慢慢擦拭起來:“元娘配得上最出衆的郎君,最自由自在、無拘無束的日子。所有能給她的,所有她想要的,我未來都會給她。這世間唯有我才能做到。而你,與我們毫無干系。我們的家事,也無須你來指手畫腳。”
何飛箭原本繃緊的身體忽然便鬆垮下來,咬着牙無話可說。確實,他又有什麼資格來爲李遐玉出頭?非親非故,頂多也不過是青梅竹馬而已。而反觀對方,他早便是李家的義孫,李遐玉、李遐齡姊弟二人最信任的兄長。李傢什麼事都願意交給他去做。年紀輕輕便是六轉的上騎都尉,又是軍府旅帥,憑着這回的軍功,一定還能繼續往上升。校尉,甚至果毅都尉、折衝都尉,他似乎都唾手可得。
他們實在相差太遠,並不僅僅只是出身,而是能力——甚至於魄力。在他渾渾噩噩混日子,自以爲很了不得的時候,謝琰與李遐玉二人便已經開始冒着性命危險四處追殺馬賊了。所以,他們之間的距離纔會愈來愈遠,直至他無法企及。
謝琰撣了撣衣角,握着輕刀立了起來,居高臨下地望着猶如鬥敗之後夾着尾巴的狼一般的少年郎:“你有心爲阿玉考慮,我替她承你的情。不過,那些會讓雙方長輩生出誤會的事,往後還是少做得好。”
“……”何飛箭垂着頭沉默不語。
謝琰轉身走開了,何飛箭倏然擡首,便見他徑直走向李遐玉的帳篷,一路上遇到好些巡邏的部曲與女兵,卻沒有任何人阻攔。他打從心底生生地悶出了一口血——終於明白這混賬到底爲何不敢挑破心思了!在不曾確定元孃的心意之前,他藉着義兄的身份能做的事實在太多了!如同眼下,若非他是義兄,怎可能隨意出入李遐玉的帳篷?!換了其他任何人恐怕都會忌諱一二罷!
謝琰自然並非那等唐突的登徒子,他不過是見帳篷中燭光明亮,知道李遐玉尚未就寢,這才情不自禁進去看看她罷了。進入帳內後,果真見她正拿着輿圖比劃,眉頭微蹙,便笑道:“這是忽然想起了什麼事?連歇息也顧不上了?待明日再看也等不得?”
“阿兄怎麼也尚未歇息?”李遐玉接過他擦拭乾淨的輕刀,低聲抱怨道,“我睡不着,總覺得咱們這次若就這麼回去了,必定會錯過漠北大亂的時機。不過,遊牧部落時常遷徙,從以前畫的輿圖中亦很難推算出什麼。”
“‘就這麼回去’?”謝琰失笑,“拿着將近一千首級凱旋,已經足夠我再升一兩轉了。我與憨郎都很滿足,倒是你未免也太心急了些。咱們糧草不足,又傷者衆多,便是眼前再出現一千薛延陀人,也只能暫且退回去。”他們阻止了薛延陀人南下侵擾,在旁人看來,功勞也已經撈夠了。自己大口吃了肉,也總須得讓旁人飲幾口湯罷,否則河間府內必定會人心不穩。
“是我有些急躁了。”李遐玉垂下眸,“最近心境總有些浮動,回去之後,還是陪着祖母去尼寺中齋戒一段時日得好。”或許是殺氣太重的緣故,又或許是何飛箭跟在身後的緣故,她偶爾會覺得自己的情緒有些不穩定,作戰的念頭也愈來愈激進。
“我已經與何飛箭說清楚了,他往後再也不會纏着你。”謝琰忽然輕描淡寫道。
李遐玉疑惑地看了他一眼,倒是並未懷疑他的動機:“無論我如何明示暗示,他都不理會。阿兄出手,片刻之間就將他收服了……他若能徹底想清楚,也算是件好事。我如今無心婚姻之事,也莫要耽誤了他。”
“他不適合你。”謝琰接過話,“不過,你也該想一想,自己想要一樁什麼樣的婚事,想嫁個什麼樣的郎君了。若非實在遇不上合適的,想必祖父祖母都不會同意你出家,孤孤單單地在寺觀中過一輩子。”
“阿兄怎麼知道……”李遐玉怔住了。
謝琰勾起嘴角,烏黑的眼眸定定地望着她:“你心中在想些什麼,還有我不知道的?”
被他這樣凝視着,李遐玉忽然覺得雙頰有些發熱,不自在地捲起了輿圖:“我……我會好好想一想,待我想清楚之後,再議婚事罷。阿兄……阿兄不是也到年紀了麼?怎麼不見你考慮婚姻之事?你什麼時候給我們娶個阿嫂家來?”
謝琰將輿圖從她雙手中抽了出來,收成卷軸親暱地敲了敲她的額頭,笑道:“待到你想明白的時候,我再告訴你,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