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日之後,狂嘯的風沙果然漸漸緩和。終於熬過這些時日,依舊凍餓交加的薛延陀人抖去渾身的沙土,正欲翻身上馬繼續南下,一支奇兵卻趁他們毫無防備之時,突然撲殺出來。不過一個照面,使雙斧與橫刀的大唐部曲便殺傷了上百薛延陀人;風沙停歇的間隙中,又有無數箭簇從天而降,射倒了又一羣正欲反擊的薛延陀人。
在慘叫與怒吼聲中,薛延陀人極力控制場面,迅速安排反擊。大唐人卻並未戀戰,疾走數步上馬退離。不少性子急的薛延陀人立即呼喝着追了上去,等待他們的又是致命的箭陣,連人帶馬都被射死射傷。
薛延陀人不敢再追,派出斥候警戒唐人的動靜,當即清點傷亡。不過,他們只顧着防備唐人退去的方向,側面與後方卻有些疏忽。就在此時,又有三路人馬一齊殺出,衝亂了他們的臨時營地。手持陌刀的大唐騎兵素來是遊牧部族的噩夢,連劈砍帶削刺,不過片刻就取走了上百頭顱。另還有一支吐谷渾人,揮舞着彎胡刀,來回衝殺,不斷收割着敵人的性命。
惶急之下,薛延陀**突圍逃走,先前使雙斧與橫刀的大唐人又轉身殺了個回馬槍,箭陣也再度壓制下來。幾個時辰過去後,將近千人的薛延陀騎士皆死傷殆盡,剩下寥寥幾個活口,都交給了李丁審訊。
李遐玉披着火紅的觀音兜,走在滿地血腥的戰場上,踏過血肉殘肢,依舊毫不變色。何飛箭默默地跟在她身後,擡起眼看去,滿眼都是絢爛得甚至能灼傷他的鮮豔赤紅。他尚是首度征戰殺人,橫刀揮向敵人之時雖不曾猶豫,但溫熱的鮮血飛濺在身上的時候,卻覺得像被火燒傷似的難受。戰鬥結束之後,他只恨不得能立刻抹去身上沾染的血,也不忍多看那些殘肢敗體一眼。然而,周圍的所有人都比他平靜許多,甚至於毫無反應,彷彿方纔的殺戮就像狩獵一般簡單。
當兩人經過一羣倒臥的屍首旁邊時,一個奄奄一息的薛延陀人猛然暴起,舉刀向李遐玉砍過去!何飛箭雙瞳緊緊一縮,心中大駭,忙拔刀欲衝上前去——李遐玉卻迅速反應過來,輕飄飄地退讓兩步,趁刺客氣力耗盡的那一刻,拔出輕刀割下了他的頭顱。鮮血淋漓,潑溼了她的觀音兜,她卻凜冽如出鞘的刀劍,瞬間似三伏烈日一般炫目。
何飛箭這才倏然意識到,眼前的小娘子確實並不僅僅只是武藝出衆而已——她是真切地經歷過戰場拼殺的勇者,既有常人無法企及的孤勇之志,亦有“一將功成萬骨枯”的兇殘無情。將她當成尋常小娘子,對她而言絕非維護,而是不信任甚至於輕視。她實在太過特別,他先前所曾想象的一切在她跟前,都充滿了錯漏甚至於幼稚可笑。他雖然是她的貼身護衛,離她這般近,事實上卻相隔遙遠。無論是沉靜時烹茶,或是戰場中殺敵,他們都彷彿像是兩個世界中的人。
拎着頭顱的李遐玉回首望了他一眼,神色平淡,再轉過頭,瞥見遠遠行來的謝琰時,卻勾起了脣角,將血肉模糊的頭顱扔了過去:“阿兄,這個給你!”
謝琰漫步走過來,接住頭顱後仔細看了看:“此人的身份不低,應當是部族首領之子。”當然,若非鐵勒大部落可汗之子,這顆頭顱的價值與其他屍首也並無區別。“李丁審訊之後,我們便會知道這個部落的名字,亦可推知漠北草原如今的境況。”大唐許多人心中都清楚,漠北如今正是一片亂局:薛延陀聲望猛降,已經彈壓不住衆部落。回紇等鐵勒部族皆有心向大唐示好,以取代薛延陀的地位。但如今究竟是不是扶持回紇打壓薛延陀的時候,尚需探查出更多消息之後,方能做出判斷。
“若非咱們攜帶的乾糧、武器都有些不足,趁勢去漠北走一遭亦無不可。眼下連粟特商隊也不去漠北,能打探的消息實在有限。”
“莫急,回程之後,我會向祖父請戰。你且稍等幾日。”
“阿兄那些府兵可有傷亡?我們有數十部曲重傷,回去須得好生將養;另有十幾人肢體殘缺,往後只能另作安排。”部曲們衝殺在最前頭,重傷者亦是這幾年來最多的。女兵們皆在後方射箭壓制敵人,倒是安然無恙。
“也有些重傷者,卻並未致殘。”謝琰道,“幸而慕容郎君及時趕到,否則這場戰鬥不會結束得如此順利。”說話間,他已經來到李遐玉身側,卻彷彿並未聞見她滿身的血腥味一般:“若我麾下能有四五百人,今日之戰,必能更加乾脆利落。”
“那阿兄可須得趕在大戰來臨之前,升任果毅都尉才行——”李遐玉微微笑了起來,“姊夫呢?怎麼不見他?他怎會知道咱們在此處追蹤薛延陀人?莫非是十娘姊姊得了什麼消息,讓他過來助我們一臂之力?”
“方纔時間太緊,我並未細問,應當是李十娘或李都督的意思罷。”謝琰回道。他心中很清楚,自己與慕容若之間雖已經互相信任,但彼此的交情尚未到對方主動領兵來協助的程度。而且,如果沒有得到確切的消息,慕容若便是想相助,亦無從下手。
“是十娘聽孫小娘子提起,李娘子近日領着女兵部曲出了遠門,猜測薛延陀人必定有異動,這才讓我來了。”隨着一聲輕笑,慕容若疾步行來,上下打量着兩人,笑道,“雖說我早已領教了你們二人的‘膽大妄爲’,卻也不曾想過,你們竟想將這些薛延陀人盡數殲滅。原本李都尉差遣你們出來,只是讓你們做斥候罷?這天下間,有幾個當斥候的會將中軍的活計搶過去?”
“遇見戰機,便須得緊緊抓住,哪裡還分什麼斥候、中軍?”李遐玉道,“也是姊夫來得太巧的緣故,更方便我們順勢而爲。不然,可能還須得反覆衝殺好幾回,才能將他們徹底打散,而後分而滅之。”
她一聲聲的“姊夫”,似乎令慕容若聽得十分歡喜,揚眉大笑道:“得了我鼎力相助,你們打算如何謝我?”
李遐玉微微側首,略作思索:“待日後你們親迎禮時,我少打你幾下如何?定不會教你渾身青紫地去見十娘姊姊,免得反倒讓她心疼。”一頓棍棒總歸是免不了的,以都督府眼下的境況,到時候也不會有多少世家貴女會湊這個熱鬧,只能以僕婢充數。一羣娘子軍涌出來,若是無人膽敢對新郎下手,殺一殺他的威風,不僅親迎禮少了幾分熱鬧,亦更顯得李丹薇身邊沒有什麼撐腰的姊妹。
聞言,慕容若再度朗聲大笑:“那我便事先謝謝你手下留情?”這位小娘子的兇殘,他曾目睹過無數遍,若真下了狠手給一頓殺威棒,恐怕儐相們都抵擋不住。如今得了她的許諾,看着熱鬧打得輕些,卻也正合他意。
“若慕容郎君不嫌棄,我願自薦爲親迎禮儐相。”謝琰含笑接道,“勉強也能詠幾句催妝詩,替你擋一擋棍棒。”
“便是你如今不提,我也早有此意。”慕容若笑道,“我們吐谷渾的兒郎實在不擅長催妝詩,來了靈州之後又不認識什麼文人士子,我一直都發愁到時候該如何是好。先前還曾想過讓十二郎幫我去找,但他如今見了我就冷哼,哪裡願意幫我?只你一個究竟夠不夠?能不能多找幾個?”
謝琰道:“說不得玉郎也能幫上忙。你安心罷,李都督親口許的婚事,誰都不敢太過爲難。若是你私下去尋李都督訴苦,他可能還會指點你一二,或乾脆給你派幾個文采斐然的儐相助陣。”
慕容若略作思索,讚道:“好主意,適當示弱也無妨,我回去便試上一試。”
“請期之後,到底定在哪一日?”李遐玉又問,“也不知李九孃的婚事是否已經定了下來,不然,你們只能儘量往後選日子了罷?”長幼有序,李八娘嫁了出去仍有李九娘在前。李丹薇也十七歲了,歲末之前完成婚事便已經算是遲嫁。然而,如今許多世家因疼愛女兒的緣故,皆是早早訂下婚事,直至十七八歲纔會完婚。李九娘與李丹薇的婚事定得有些趕,行六禮持續的時日,在世家貴女之間也算得上匆匆忙忙了。
“九娘出嫁定在仲秋,我們定在深秋,只隔數日。不過,九娘自長安出嫁,十娘自靈州出嫁,倒也並不妨礙。”慕容若答道。
三人立在戰場上談笑自若,周圍的屍山血海於他們毫無影響,彷彿只是偶然在歡快的宴飲時遇見,身處在花團錦簇的園子當中一般。何飛箭目光微沉,遙遙地望着他們,心中百般滋味齊齊涌了上來,複雜難言。旁邊走過幾名正在打掃戰場的部曲,平日與他頗爲相熟,笑鬧着推了他一把:“何二郎君立在這裡發呆作甚?別幹看着,和俺們一起擡屍首去!”
看他們輕輕鬆鬆各扛起兩具無頭屍首,而後依舊談笑着迴轉,何飛箭強忍住渾身的不適,也搬了一具屍首跟在他們後頭。然而,當瞧見衆人往大沙坑中投下屍首,坑裡頭層層疊疊都是屍體的時候,他再也忍耐不住,臉色鐵青地狂奔到一旁吐了起來。
吐得天昏地暗之後,昏昏沉沉之間,他被人帶回了綠洲旁的營地,餵了些乾糧煮成的羹。半夜醒過來時,周圍鼾聲一片,而他渾身交雜着血腥與酸臭之氣,聞着便令人作嘔。
於是,何飛箭披上夾襖悄悄地出了帳篷,來到胡楊林中的小溪下游,捧起冰涼的水洗去身上粘膩的血。正猶豫着是不是該跳進去將渾身上下都洗刷乾淨,他忽然聽見上游響起了水聲。循聲走過去,便見謝琰正坐在溪邊倒下的乾枯胡楊木上,緩緩地擦着他的橫刀。飽飲鮮血的雙刃閃爍着不遠處的火光,卻顯得格外森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