覲見聖人?
李家姊弟妹三人皆微微怔住了,幾乎以爲自己聽錯了。天子豈是隨便什麼人都能覲見的?若說李遐玉只是憑着常識做出判斷,李遐齡與孫秋娘心中便再清楚不過——便是李和與柴氏,身爲四品武官與誥命,應邀去參加了都督府與刺史府的飲宴,亦只是遠遠拜見過這位聖人。聖人此次御駕駐蹕靈州,只是爲了鐵勒諸部的受降會盟罷了,並沒有什麼遊玩的心思,當然不會耗費時間召見無關人等。
這一瞬間,李暇玉自然理解了李都督的良苦用心:“如果能覲見聖人,甚至於得一兩句誇讚,在隨行朝廷重臣之前掛個名號,自是比籍籍無名更容易自保。李襲譽日後想對我們動手,也必定會顧忌幾分,不敢隨意妄爲。將來若能獲得證據扳倒他,或可得些難得的助力。只是,我畢竟不過是——”
“不過是什麼?”李丹薇柳眉倒豎,輕嗔着拍拍她的手,“你可是難得的女將,千里迢迢趕往漠北救夫,與謝三郎合擊剿滅三萬薛延陀騎兵!得了這等功勳,如何不能覲見聖人?遍數大唐之內,猛將或許並不少,女將卻能有幾人?再者,鐵力爾部落也是受降諸部之一,當初若無你們相助,烏迷耳又如何能建起這個部落來?而且,若無謝三郎嘔心瀝血製出的輿圖,我們大唐雄師又豈能毫無顧忌地馳騁漠北?他尚未歸來,你身爲他的妻子,又如何不能得到召見?不僅僅是召見,祖父和契苾何力將軍還想當場爲你請功請賞呢。”
聞言,李暇玉恍然間又想起謝琰。不錯,若是她不堅持,那他的功勞到底會如何算?少不得有人要將他定爲“戰死”!她絕不能讓那些人算成什麼“追封”!便是在聖人面前,也須得爲她的三郎正名,給他留着所有他該得的一切。她絕不是作爲遺孀的身份去博取同情,而是堂堂正正地領受他們的功勳,領受他們的榮光與獎賞。
李遐齡望了正出神的自家姊姊一眼,誠懇地道:“多謝李都督與十娘姊姊爲阿姊籌謀。都督的照拂,我李家上下皆感激不盡。對於十娘姊姊,我們便不這麼客氣了。阿姊如今也醒過來了,十娘姊姊若得空,不妨帶着阿修與芷娘過來住些時日?你們這麼些日子不見,想來也有許多話想說。”
“是呢。”孫秋娘親熱地一邊攬住李丹薇的手臂,一邊握住李暇玉的手,“十娘姊姊無論什麼時候過來都使得。你常住的院子,我每日都讓人仔細打掃,直接住下亦無不可。而且眼下家裡不夠熱鬧,祖母每日都想聽咱們的小郎君小娘子們笑笑鬧鬧,不然便覺得有些寂寥。”
“這些時日宴飲帖子實在太多,抽不開身。而且以我看,你們也都暫時一同搬去靈州住些時日纔好,也免得祖母在路上奔波勞累。御駕離開靈州之後,咱們再啓程回弘靜縣來,豈不是更好?”
“十娘姊姊說得很是。祖母前些日子……既是如此,我便趕緊收拾起來。待阿姊身子轉好些,便去靈州別院住下。此外,其實我還覺着有些好奇,此番計功,阿姊和姊夫能得什麼功勳?職官可能升上一升?”
“這樣的功勞,自然至少當得起一個折衝都尉。”李丹薇回道,“元娘也應該晉爲郡君纔是。按我說,不如給她請封一個縣主,封號就是弘靜縣主,那我們姊妹二人便齊全了。懷遠縣主、弘靜縣主,聽起來便是姊妹不是?”
回過神來的李暇玉聽得此話,禁不住失笑:“縣主豈是隨便封的?那可是宗室女的品階。我家雖是姓李,卻和隴西李氏沒有半點干係,是再尋常不過的寒門子弟。不似懷遠縣主你,繞着彎還能算是宗室遠親呢。幸而李都督沒有聽你的,不然恐怕就鬧笑話了罷。不過……仔細想想,弘靜縣主聽起來確實很不錯呢。”
此時,她腦海裡卻又倏然響起那句話——“長孫皇后是我祖母,太宗皇帝是我祖父”。宗室?若是前世記憶確實有跡可循,大部分屬實,或許她和皇室的確有淵源。只可惜,前世便是前世,無論是真是假,她都不可能接受陌生人爲親人,都不可能爲了陌生人付出什麼。
十來日之後,李暇玉便隨着家人一同搬到靈州。然而,她卻並未住在李家別院中,而是帶着染娘去了謝琰購置的小別院住下。這是他們的新房,攏共卻並沒有住過多少時日,她其實也不算多熟悉。不過,這宅子是謝琰精心佈置的,置身其中之時,她彷彿還能感覺到他正守候在身邊,故而不願意離開。而染娘也甚是喜歡梅開滿園的景緻,頑得十分自在。家人到底放心不下她們獨自住在此處,索性便一同搬過來。小小的宅院中住下了十口人,數十僕婢,雖是擁擠了些,卻有種別樣的溫暖之意。
又兩三天後,李暇玉便穿上覲見的鈿釵禮衣,與李丹薇一同去覲見當今聖人。
便是從未受過前世影響,李暇玉對這位天子亦是心懷崇敬。少年時遂深謀遠慮,用兵如神,且令無數漢族胡族的英雄折服於他,不得不說是與生俱來的能力與魅力。登基之時玄武門外的廝殺暫且不提,鬩牆之禍到底未能避免。然而,登基之後,卻是開創了盛世——在外連戰連勝威震四海,在內倉廩充實民生繁榮。無論史家如何苛刻評論,如何詬病他的私德,於天下黎民而言,他也是位不可多得的明君。他不僅在朝堂中擁有無上的威望與擁戴,且在民間亦是聲望甚隆。故而此番來靈州,幾乎所有人都渴望着能得見天子龍顏。
這一日,是正式受降之後,又一次宴請諸部落酋長族長的日子。相對前些時日的正式大宴飲而言,此次較爲隨意一些。而且,宴飲結束之後,諸部落的首領便將陸續離開,聖人之御駕也將返回長安。故而,此時正是聖人身心最爲放鬆的時候,亦是最適合覲見的時候。
李暇玉與李丹薇靜靜走在錦繡繁華的行宮園林中,遠遠便能聽見絲竹聲響,甚是熱鬧。兩人的腳步依舊不緊不慢,來到正在行宴的殿堂前。當她們停下之後,便有宮侍往裡傳信,不多時又有地位更高的女官出來相迎。
兩位綺年玉貌的年輕美婦徐徐而入,目不斜視。女官引着她們順着長廊繞過宴飲正堂,來到側堂之中。這裡頭坐着盧夫人等高官貴婦,以及部族首領的大小閼氏或女兒。絲帖兒亦在其中,眼眸微微發亮地朝着兩人使了好幾個眼色。
李丹薇輕輕握了握李暇玉的手,便轉身去絲帖兒身邊坐下了。女官則繼續引着李暇玉前行,來到男子們宴飲的正堂之上。舉目望去,幾乎一半皆是熟悉的面孔,李都督、契苾何力將軍、執失思力將軍等自不必說,李襲譽也赫然在座,另還有諸鐵勒部落首領之中的烏迷耳等。然而,在那些她本該並不熟悉的臉孔中,她卻一眼就認出了當今天子——
並非是他的衣着打扮貴氣,亦並非是他的氣度出衆,而是在她記憶中,天子就是這般模樣,她前世的祖父就該是這般摸樣。他兩鬢斑白,雙頰微陷,臉色略有些發白,顯然有些病態。而且,他亦不似身邊那些將軍那般或魁梧或富態,而是清癯猶如文士。不過,他的舉動卻豪爽如武人,呵呵大笑着放下酒樽,而後饒有興致地望向猶如闖入不適宜之地的她。
彷彿有什麼正在血脈之中涌動着,一瞬間似乎便要按捺不住衝出來。這一剎那,李暇玉有些恍然。她無比清晰地意識到,前世的記憶或許並非不真實,而僅僅是出了些許錯漏而已。而眼前的聖人,也確確實實是她曾經的祖父,能夠引起她發自血脈中的共鳴與牽念。她先前所篤定的不會爲前世故舊所動的信念,竟不知不覺有些動搖起來。
莊公夢蝶,蝶夢莊公,她到底是李暇玉,還是義陽公主李下玉?這世上是否還有一位義陽公主,正在東宮之中生長?她的經歷到底是否真實?抑或另一個她的經歷纔是真實?
心中有萬般思緒涌動,李暇玉卻都緊緊地按捺住了,面上絲毫不顯現。在外人看來,她不過是朝着天子行了禮節,優雅動人猶如受過嚴苛教養的貴女,完全不似能夠行軍打戰殺敵的女將:“妾謝李氏,覲見聖人。”她淡定的表現,毫無錯漏的舉止,甚至令世家出身的幾位高官不由得爲之側目。
“這種場合,如何能令女流——”不知是誰用鐵勒語嚷嚷了一句,烏迷耳不緊不慢地接過話:“在座的諸部族長,除了吐迷度族長之外,誰曾殺滅三萬薛延陀人?若有如此戰功,方有資格道出此話。”
“不錯。”李正明都督與契苾何力將軍齊齊起身。李都督和藹地笑道:“聖人,這便是謝果毅都尉之妻,臣麾下李折衝都尉之女孫,亦是朝廷御封的縣君謝李氏。亦正是她,孤身一人帶着部曲女兵奔赴漠北,勸服烏迷耳族長,借兵千餘人,又請烏迷耳族長之女絲帖兒說服回紇、僕骨等部落出兵,一同助夫解去三萬薛延陀騎兵之困。”
“不僅如此,她與謝果毅都尉合擊這些薛延陀人,施計驅趕殘兵令其炸營,最後僅僅以數百人傷亡爲代價,將這三萬多彌可汗的親信盡數剿滅。”契苾何力將軍接道,“夫婦二人,皆是難得的智勇雙全的將才!我曾向聖人贊過,謝果毅都尉有霍驃騎之才,其實謝李氏也絲毫不遜於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