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嚏!”黎深像一隻糉子一般裹在毯子裡,無比怨念的揉了揉鼻子,坐在旁邊的,是藍家宗主的長子雪和次子月。
兩張完全沒有任何區別的臉,唯一不同的是,相比面露愧色的月,雪卻是帶着一臉的幸災樂禍,非常難過悠哉遊哉的坐在一邊,很是欣賞黎深的狼狽模樣。
“真是對不起了,我不知道你是老師的弟弟,否則也不會做出這麼失禮的事情來。”話雖如此,月沒有看出,雪那張精緻的臉上,有什麼抱歉的意思。
“哼,”黎深正要發作,鼻頭一癢,“阿、阿嚏!”
原本小惡魔一般的紅家二公子,此刻只有老老實實的與感冒妥協……雖然腦海中已經模擬了許多事後對付雪的恐怖手段,但是現在,他也只有乖乖坐着吃藥的份。
“這就是大名鼎鼎的黎深公子吧。”一個溫和的聲音響起,黎深擡起頭,看到一個溫文爾雅的男人站在邵可的身側。
那是一張俊美無鑄的臉,華麗的不似真人,舉手投足間,盡是優雅出衆;溫婉中不失威嚴,既讓人心生好感,又帶着拒人千里的高貴……黎深也幾乎有些怔愣——畢竟,這和名揚天下的花花公子,藍明昊的形象差的太遠了。
“舍弟給明昊大人添麻煩了。”邵可微微頷首,黎深本想辯駁兩句,被兄長冷冷的眼神一瞪,頓時說不出話來。
“邵可公子開玩笑了,雪做了這麼過分的事情,我一定會責罰他的。”明昊微微一笑,輕輕瞥了一眼站在旁邊一言不發的雪那。
雪那沉默片刻,躬身上前,“是我逾越了,對不起,老師。”
而這一切的對白並沒有能引起某人的注意,紅家的黎深公子則大腦中一片空白,只是反覆的想着同一件事情。
——哥哥……哥哥……他……不會……
……生氣了吧……
意識到事情嚴重性的黎深像一棵焉了的青菜一樣耷拉着腦袋,紅家的魔王就這樣在邵可面前再一次無條件的敗北。
送走了藍明昊,邵可重重的嘆了一口氣,合上門,“黎深你怎麼會在玉龍的?”
“哥哥爲了這種沒有節操的傢伙跑到這裡來,我很擔心啊。”黎深強調着,認真地表情上帶着一抹幸福的紅暈,這讓站在一旁的藍家兄弟一陣戰慄——這個真的就是把泥潑在藍家最難纏的藍雪那臉上的天才嗎?怎麼看都只是一個笨蛋而已啊。
“沒有節操?”雪那很不悅的挑起眉毛,“你在擅自說什麼呢?難道把泥往素不相識的人臉上潑的人很有節操嗎?真的很難想象你會是邵可大人的弟弟。”
“哼,我沒有興趣跟你這種小鬼廢話,”黎深因爲感冒,說話也變得不清楚起來,“對哥哥來說,不會有比我更可愛的弟弟了!你這種白癡一樣的小鬼,即使惹我生氣也年齡太小了一些。”
“什、什麼!”雪那眼睛瞪得很大,“你說我是白癡!”雖然被人說過很多不好聽的話,被人叫白癡還是第一次。
“哎呀呀,”黎深不屑的轉過頭去,“現在的季節居然有這麼多礙眼的臭蟲,真是討厭之極……不要隨便叫什麼‘邵可大人’叫的那麼親熱,哥哥他……”
“你敢說我是……是……”雪那漲紅了臉,“你這種麻煩的弟弟,老師他真是辛苦,與其你來做邵可大人的弟弟,還不如讓我來!”
“開什麼玩笑!”黎深從被子裡跳了出來,果然,這個藍家的小子居然想染指自己的弟弟寶座,“我可是哥哥最重要的弟弟!你這種臭蟲級的死小鬼懂什麼!”
“好啦,”邵可有些聽不下去了,一邊讓雪那坐下,一面想着是不是告訴叫雪那作“死小鬼”的黎深,實際上,他比雪那小了兩個月。
“黎深你還是到被子裡去吧,如果晚上發燒就不好了。”
對邵可的關心,黎深激動不已的立刻鑽進了被子,那份速度之快,讓藍家兄弟也不禁咂舌。
“今天的課程就這樣吧。”邵可轉過身,歉意地看着藍家兄弟,“我也有一點擔心黎深……”
“好的。”其中一個飛快地拉住了正想說話的雪那,向着邵可微笑道,“明天繼續也是一樣,今天給老師添麻煩了。”
語罷,他輕輕推搡着雪那,示意先出去。
雪那不再說什麼,微微頷首,和弟弟們一起走出了房間。
討厭的傢伙終於從黎深的視線內消失,他迫不及待的道,“哥哥……”
“黎深!”邵可冰冰冷冷的聲音傳來——對此,黎深並不陌生,上次自己往那個要把自己女兒嫁給邵可的貴族酒裡下藥的時候,邵可也是這種語調。
在兄長面前毫無招架的黎深只有沮喪的低下了頭,幽怨的看着地板。
“你這麼跑出來,知道會給別人帶來多大的麻煩嗎。”邵可沉聲道。
“可是,哥哥……”黎深急道,“我只是擔心你啊。”就算被哥哥訓斥,也不能讓哥哥被三個無聊之極的藍家小子搶走——這是黎深的初衷,無論事情發展的多麼意外,對黎深而言,都無所謂。
“……”邵可輕輕嘆了一口氣,小心的幫黎深把被子掖好,這個動作讓黎深感動不已,加上感冒的緣故,看上去眼淚汪汪的。
“快點把藥喝了吧。”邵可端過桌上的藥碗,溫和道,“否則,也許病情會加重啊。”
黎深立刻猛力頷首,已最快的速度喝乾了那碗苦得要命的藥汁,然後非常聽話的躺了下去。
邵可無奈的笑了,有的時候,明明知道在說謊,明明知道這對黎深而言不是一件好事……他還是忍不住的去寵這個弟弟。
——溫柔是讓人沉淪的□□。
有一個人曾經摸着他的腦袋這樣說。
他本應該離這個弟弟遠遠的。溫柔也好,情感也好,在很久之前,就被邵可摒棄的無影無蹤,唯獨這個弟弟,無論怎樣,他也無法放手。
這樣殘忍的溫柔真的好嗎?
——邵可問自己。
大概是因爲藥物的緣故,黎深的眼皮越來越重了,有一點溼的劉海搭在他的額上,熟睡的黎深兀自抓着邵可的手,嘴角彷彿還帶着一抹微笑。
對任何事情都不關心的弟弟,只有和自己在一起的時候纔會這樣溫柔的笑着,聰慧如他,倘若有一天看清一切的真相,是否還會這樣微笑呢?
——答案是不言而喻的。
邵可沉默了很久,最終,儘可能小心的抽回了自己的手,又把放在一邊的毛毯蓋在了黎深的身上。
“做個好夢,黎深。”他微笑着道,然後轉身走了出去。
黎深醒來的時候,已經只剩自己一個人了……
茫然間,他有些失落的爬了起來,正在此時,門吱呀的一聲開了,一個比自己年紀略長的女孩子走了進來,她相貌平平,白皙的面孔上甚至還有幾粒小小的雀斑。她拿着衣服,看到黎深的時候就笑了起來,那並不是什麼動人的微笑,只是當你看到的時候,內心也變溫暖了,彷彿陽光照耀在那裡一般的燦爛。
“你醒了。”她微笑着,這樣的笑容,讓黎深也不覺得被她吸引,冰冷的面容略見緩和。
她把手裡抱着的衣服放下,“這是雪的衣服,我想也許你可以穿。”
黎深猶豫着,還是接過了衣服。
“我是玉華,如果,有什麼需要的話,可以叫我。”
叫做玉華的女孩子溫柔的一笑,黎深則皺了眉頭,“這個衣服是那個藍家小子的?”
玉華笑了,“是啊,這裡的話,只有他們三個的衣服你可以穿呢。”
“我纔不要。”黎深惡聲惡氣的推開了玉華遞上前的衣服,冷冷的把臉轉向一邊。
“哎呀,那麼黎深公子就準備穿着內衣去見邵可大人嗎?”玉華抿脣一笑,指了指黎深身上凌亂的白色衣衫。
黎深歪着腦袋想了想,似乎覺得有點道理,便拿起了玉華送來的衣服。衣服用的是相當華貴的衣料,在領口和袖口處,都繡上了雙龍蓮泉的圖樣。
穿在身上,衣服居然意料之外的合身,玉華退後一步,仔細打量一番之後,滿意的道,“看來黎深公子的身形和雪真的差不多呢。”
“……這衣服真難看。”黎深哼哼唧唧的抱怨着,鄙夷的看着衣服上繁瑣的花樣,隨即非常利索的扯掉了雪那衣服上裝飾在衣襟上的絲帶。
“那你就不要穿。”冷到可以結冰的聲音傳來,雪那陰着一張臉走了進來,轉向玉華,“誰允許你把我的衣服給這個傢伙穿的?”
“啊啦,”玉華對雪那兇狠的表情絲毫不以爲意,淡淡的道,“我去找月和花,說我想要一件黎深公子可以穿的衣服,他們就拿了你的衣服給我啊……”
“……府裡有很多下人吧?總有一兩個年齡跟這個白癡差不多的……”雪那用幾乎可以殺人的眼神瞪着一臉漠然的黎深。
“很過分啊,雪,”玉華撅起了嘴巴,“黎深公子現在是明昊大人的客人,你也要注意禮貌呢。”
雪那忿忿的轉過頭,冷冷的道,“什麼‘黎深公子’、‘黎深公子’的……叫得那麼親熱,不要忘了你自己的身份,玉華。”
名爲玉華的女孩子,眼神中飛快地劃過一絲黯淡,向着黎深抱歉的一笑,轉身走了出去。
“……”雪那微微一怔,似乎想追出去,上身動了動,最終還是猶豫着停在了原地。
“玉華?”弄好了下午的藥湯,邵可端着藥看到了走出門的女孩子,眼圈微紅,沉默着一言不發,倚靠在門外。
“又被雪欺負了?”邵可上前,溫言道。
“嗯……”十五歲的女孩輕輕點了點頭。
“我一定會好好說一說他的。”邵可擔憂的看着玉華,“你不要緊吧?”
“唔……不過沒什麼,”玉華飛快地搖了搖頭,“我已經習慣了。”
“他果然不喜歡你太親近黎深呢……那個孩子,只有你能認出來啊。”多少猜出了端彌的邵可微笑着,道,“你有的時候太寵他了,玉華。”
玉華輕輕的咬着下脣,半晌,也笑了,“的確是,不過,有黎深公子在這裡真好呢……雪也變得精神起來了……這樣對他們三個人來說,都是一件好事吧。”
“想要出去就快點給我滾。”黎深指了指門,瞥了一眼心不在焉的雪那,“我沒興趣跟你廢話。”
“哦?”雪那眯起眼睛,渾身上下散發着危險的信號,“這裡可是我家,就算出去,也應該是你給我滾出去,愚蠢的戀兄白癡。”
“我沒有興趣跟你這種——完全沒有一點節操的傢伙作什麼口舌之爭。”黎深理了理衣服,站了起來。
“你說什麼?!”
噼裡啪啦……
可怕的火花在兩人之間開始燃燒,這讓在冬日裡也溫暖如春的藍府房間頓時降到了冰點。
“黎深,你又在做什麼了?”
“啊,哥哥……”
邵可再次深深的嘆了一口氣,推開門,看到了黎深無比開心的表情,“快點把藥喝了吧。”
飛快地接過了邵可端來的藥湯,黎深馬上一口氣將其喝的涓滴不存,其改變之快讓站在旁邊的雪那微微睜大了青紫色的眼眸,然而,這位紅家公子接下來的話似乎更有衝擊力。
“哥哥,”紅家的小惡魔臉上帶着幸福的紅暈,“如果可以的話,不如我們一起喝茶吧。”
黎深的建議讓雪那一陣顫抖,他疑惑的看向黎深,那一臉白癡似的笑容似乎並不是因爲感冒而燒壞了腦子。
更糟糕的是,毫無防備的邵可輕易的接過了這個皮球,滿足的微笑道,“聽起來是個不錯的主意,我剛剛從明昊大人那裡得到的上好的茶葉……”
現在……
意識到自己必須做出選擇的雪那開始很認真地考慮,到底是爲了一時的意氣用事落難而死,還是在那件可怕的事情發生之前迅速撤離。
然而,事實證明,未來的藍家宗主顯然還缺乏歷練,就在他準備開口的那一剎那,看到了邵可溫柔的純淨微笑。
“……請讓我也一起來吧。”
被譽爲天才的藍家長子藍雪那非常認命的閉上了眼睛。
看着上好的彼山銀針被邵可放入了茶壺,雪那竟不住的顫抖起來。
邵可一到藍州,就迫不及待的爲他們三人展示了他的烹茶技藝。
不知情的藍家兄弟懷着好奇一同飲了一杯之後,不約而同的從內心燃起了一生的悔意——恐怕把整個藍家藥庫的黃連全部搬出,也難以達到邵可的境界。雪接過了邵可遞上的茶水,顫抖着,甚至不小心碰掉了杯蓋。
輕輕瞥了一眼看上去很高興的黎深,熱騰騰的水霧像某種背景一般,襯托着這個惡魔的可怕表情——
他真的是人類嗎?雪產生了小小的疑惑。
閉上眼睛,就像上刑場的犯人等待行刑一般,雪摒住呼吸,把茶水一飲而盡。
“……”
“怎麼了……你看上去不太好的樣子。”邵可擔心的看着雪那慘白的面容。
“不用管那種傢伙了,”黎深迫不及待的遞上了杯子,用讓雪那渾身發寒的聲音,微笑道,“能再給我倒一杯嗎?哥哥。”
“當然。”
雪那無比震驚的看着黎深興奮的從邵可手中接過了第二杯茶,充滿幸福的品嚐着。
“……你,”雪那遲疑着,試探的道,“很喜歡邵可大人的茶水呢。”
“當然。”黎深一臉“你在說廢話嗎”的表情。
明明知道這是一件很蠢的事情,黎深的那個鄙視的眼神已經徹底的激起了雪那內心的鬥志。一向以冷靜沉着自詡的藍雪那被這個來自紅州的小鬼徹底惹火了。
視死如歸的他同樣遞出了空空的茶杯,然而,一臉慘然的面容之上,實在很難再出現那一向的優雅高貴笑容。
“……也再給我一杯好嗎?”
不遠處,兩個完全一模一樣的男孩正拼命想要抑制笑出來的衝動。
“雪真是辛苦呢。”其中一個掩了面,一副痛苦無比的模樣。
“世間居然有這樣,呃……厲害的兄弟。”三胞胎之二,月有些感嘆地道,轉向弟弟花,“怎麼樣?有沒有興趣一起去喝一杯?”
“如果是你調的酒,我很樂意……老師茶水的話……”花伸伸舌頭,“還是算了吧。”
“能有一個這樣的人跟雪吵吵架,雪也會精神很多呢。”月凝視着遠處那個和自己完全一樣的身影,“雪總是太束縛自己了,偶爾發泄一下也不錯。”
“就是啊,明明那麼喜歡玉華,卻什麼也不說……”花故作老成的搖了搖頭,“雪對自己的事情總是特別遲鈍啊。”
“哥哥!”
突然出現的小小人影跑到了兩人的面前,比自己年幼不少的弟弟,雖然只有五歲,都是言談舉止間已經與其父不出二致——也許長大之後也會變成一個花花公子也說不定呢。
“……哥,”小楸瑛上前,道,“聽說有紅家又有人來了?”
“是啊……”
花兀自笑個不停,月用肩肘輕輕推了他一下,正色道,“有什麼事情嗎?楸瑛。”
“……是這樣的,我和迅出門的時候,有人向我們打聽藍府的位置……方纔陪迅去馬廄的時候,看到了那個人的馬……”想到同伴看到那匹馬時,雙眼發光的神情,楸瑛產生了小小的後悔……即使是與馬爲伍的人生,那個傢伙也泰然自處呢。
“叮咚……看來你中獎了。”花微笑道,“那個人是紅家的第二位公子,邵可大人的弟弟……最重要的,他就是那個澆了雪一臉泥的天才。”
楸瑛睜大了眼睛,半天說不出一句話來。
很久之後,他才抱着懷疑的態度,道,“……澆了一臉泥?在雪哥哥的臉上?”
“呵呵……”花的努力終於宣告失敗,原本繃着的臉,非常無力的垮了下來,笑聲難以抑制的爆發出來——但是,如果當紅州的衆人知道,藍家的長子把紅家的二公子一腳踢下了池塘,恐怕同樣會對英勇無比的雪那致以敬意吧。
“你們在笑什麼啊?”就在邵可微笑着要給雪那第N杯茶的時候,聽到笑聲的雪那找到救星一般的向着自己那兩個孿生兄弟跑了過去。
“我們在說黎深公子的偉大事蹟。”花帶着揶揄的笑容,調侃着自己的孿生哥哥。
提及自己的糗事,雪那不免有些惱火,冷冷的看着幾個兄弟,“你們已經閒到這種地步了?楸瑛你還有功課不是嗎?整天跟司馬迅在外面溜達……”
沮喪的幺弟無奈的耷拉下了腦袋,小聲地說了一句“是”。
“不要這麼嚴格啊,雪那。”聞聲而至的邵可笑道,“楸瑛還小呢。”
“邵可大人,不能太寵小孩子的。”雪那義正詞嚴的表示,在那張稚氣未脫的臉上看起來格外的好笑。
當然沒有一個人會笑,向來溫和的邵可不會,幾個對雪那性格深有了解的兄弟當然也不會。
“哼,裝什麼老氣橫秋的模樣,明明只是一個小鬼罷了。”黎深輕蔑的口氣再次輕易的燃起了雪那的怒火。
“你說什麼……”
正當每一個想着怎樣在事情被弄大之前平息雪那怒火的時候,一個焦急聲音自耳邊傳來。
那是一個異常美麗的女子,白皙的皮膚,湛藍的美麗眼眸,神色卻帶了幾分慌張,她看到藍家兄弟的時候,幾乎是倒吸了一口涼氣,“楸瑛……”
藍家三胞胎的臉上幾乎同時出現了那一抹冷的深邃的漠然,那女子像是更加急迫,卻又不敢過去,只有輕斥,“楸瑛,誰允許你到處亂跑的,快點過來!”
楸瑛輕輕抓住了雪那的衣袖,默然無語。
月沉默着,首先微笑着頷首,喚了一句,“母親大人。”
這個稱呼讓黎深微微一怔,作爲母親,這個女人對待他們三個的反應實在太過奇怪——不僅
是厭惡,還參雜了害怕的成分……
——那是人看惡魔時纔會有的眼神。
黎深很快地下了判斷,從藍家三胞胎的眼神中,同樣看不到什麼對待母親的親情,只有冷漠的輕視和憐憫。
“快點過來!”女人催促着。
黎深注視着這個女人,由於神情差的太遠,一時間沒有發現:她的眉目與自己熟悉的一個人極其的相似;下意識的瞥了一眼邵可,他神色複雜難辨。
“母親大人身體還沒有恢復,先回屋子裡休息一會吧。”雪那輕輕的開口了,然而,黎深並沒有在其中感覺到什麼關切之情。
“我纔不是你們的母親……”女人後退一步,眼神中竟帶着無比的驚恐,“我不是……我不是你們這羣不祥之物的母親……”
雪那竟然笑了,那笑容溫柔的冷酷,青紫色的眼眸一瞬不瞬的凝注着女人。
“不要看我!”女人捂着腦袋尖叫起來,退後幾步,落入了一個溫暖的懷抱,她轉過頭,迎上了丈夫柔和的視線。
明昊站在那裡,柔聲道,“不是讓你在房間裡好好休養嗎?怎麼又出來了?“
“我……楸瑛不在那裡……”女人囁嚅着,明昊的聲音讓她慢慢的平靜下來。
“外面風大,你會着涼的。”明昊解下了自己的外套,披在了女人的身上。
那溫柔的眼神和雪那很相似,同樣溫柔如水,似乎蘊含了深情……黎深突然有了一種奇怪的想法,那清透的眼神彷彿穿過了女人的身體,看到了另外一個人……
女人總算平靜下來,明昊沉聲道,“楸瑛,送你母親回房去。”
楸瑛猶豫片刻,終於還是不敢違逆父親的命令,上前挽了女人的手。
“……明昊。”女人依依不捨。
“你先回去,我一會就去看你。”明昊微笑着道。
“嗯。”
女人如同一隻小貓一般順從的點了點頭,楸瑛向着父親頷首之後,也離開了。
目送着女人離開,明昊轉過頭,向邵可微微一笑,“邵可公子在飲茶嗎?”
“是啊,明昊大人也要同飲一杯嗎?”邵可也笑了,彷彿方纔什麼事情也不曾發生過。
“不了,你們年輕人喝茶,我這樣的老頭子會惹人討厭的。”明昊不失優雅的擺了擺手。
“……”邵可平靜的道,“明昊大人有事情的話就先去吧,不必留在這裡陪我們的。”
明昊一愣,神色變了變,有點抱歉的道了句“失禮了”,便轉身離去。
雪那一言不發的站在原地,看着明昊消失在他的視線中,半晌,轉身,低低的嘟噥了一句“麻煩”,月和花亦收起了笑容,神色深邃。
“雪……”玉華氣喘吁吁的跑了過來,神情慌張,“我剛剛看到夫人過來了,她……”注意到站在一旁的黎深和邵可,她微帶窘迫的頷首施禮,隨即支吾着,“……夫人她……”
“夫人?”黎深微微挑眉,似乎對這個不置可否的稱呼有些好奇。
“什麼‘夫人’,”三胞胎中的一個冷笑,“不過是父親衆多女人中的一個罷了,唯一的,只是多了一個好聽的稱呼而已,說到底還不是因爲她最像……”
“花!”一直緘默不語的月忽的提高聲音,打斷了最小的弟弟即將要說出的話。
黎深淡淡的瞥了一眼站在旁邊的玉華,她正看着自己,眼神中帶着懇求——“請不要追問”——似乎是在這麼說。
黎深冷漠的轉過頭去,並沒有開口。
“……”雪那沉默着,彷彿在調整着自己的呼吸,一會兒,他已然恢復了那高貴清華的微笑,“看來我們是失禮了。”一如昨日的甜美笑容,年僅十四的藍雪那斂了眼眸中最後的幾分情感,溫柔的像一張完美的面具,“邵可大人,不知道有沒有興趣品嚐一下月調的淡酒……知道紅家生性嗜茶,甚少飲酒,不過,來了玉龍,卻不品嚐一下月的手藝,也是一件憾事呢。”
“的確,”月也笑了,“我屋內就有,稍稍熱一下便行了,邵可大人和黎深公子先去廳中等候,很快就會好的。”
“那我就不客氣了。”邵可微笑着點了點頭,“那麼我們一起去吧,黎深……”
“啊……”
黎深激動萬分,腦袋正要落下的時候。
“請等一下!”玉華幾乎是喊出來的,當衆人的視線全部集中在她身上的時候,她深吸一口氣,儘量泰然,道,“……黎深公子的衣服已經烘乾了,不介意的話,由我帶您去吧。”
“……”雪那面色微微有些僵硬,月注意到他緊握的雙拳,咬着下脣,一言不發。
“是嗎?”邵可卻像是瞭然於胸,溫和的道,“黎深,那你就去一下吧。”
雪那正要說什麼,月飛快地搶在前面道,“是啊,反正我也要準備一會,等到黎深公子來也完全來得及的。”
——是邵可的意思,黎深當然不可能不照辦;同時,也有一些事情——他需要弄明白。
跟着玉華,來到了先前的客房,玉華遞上了已經弄乾的衣服——黎深注意到,路上弄破的幾個小洞也得到了很好的修補。
可是,依照黎深的性格,是絕對不會說“謝謝”的;微微轉過頭,“你是不是有什麼事情想跟我說?”
玉華一愣,原本是一句關心的話語,到了黎深的嘴裡,變得好像找人麻煩一樣。
“……你想把我單獨叫出來,不就是有事情想跟我說嗎?”黎深厭惡的脫下了雪那的那件外衫,一邊冷冷的道。
看着自顧自脫衣服的黎深,玉華的臉微微一紅,“……黎深公子……”
“如果你不說的話,我就走了。”黎深穿上了自己的衣服,開始繫繩扣。
“不、不是的,”玉華急道, “……我希望黎深公子,可以……可以與雪好好相處。他們三個從來都沒有任何的朋友……任何一個藍家之人都不會與他們親近……”
“那麼你呢?”黎深穿好了衣服,淡淡的道,“你似乎並不是很討厭他們。”
她沉默片刻,脣角邊帶了苦澀,“我……我並不是藍家之人。”
“哦。”這個說法顯然沒有勾起黎深多大的興趣,他隨口道,“那麼,我是不是可以出去了?”
“黎深公子……”她用力攥着衣角,“你剛纔也看到了,夫人對他們三個多麼的……”
想到那個“夫人”的事情,黎深停了停,“那個夫人……是藍雪那的母親?”
玉華不說話了,半晌,像是費了很大的力氣,她纔再次開了口,“是的……黎深公子,不介意的話,能不能坐下來聽我說呢?”
雖然沒有多大興趣,黎深還是坐了下來,“好了,你現在可以開始說了吧,哥哥還在等我呢。”
玉華輕輕嘆了口氣,“……明昊大人,在年輕的時候,也並不是那麼風流的一個人……那時候,我還很小,聽府內年齡較大的姑姑們說起過,明昊大人有一年去朝賀,直到第二年的春天才再次回到玉龍,之後,就變得……風流起來。”玉華小心翼翼的選擇着措辭,“夫人,是明昊大人後來娶的……她是藍門的一個貴族千金,雖然很美,但是卻沒有什麼心眼,對人也很好……直到夫人生下雪他們……”
玉華收起語聲,像是在回憶當年的情景,“……三胞胎,不僅是在藍家看來是不祥的象徵,甚至夫人也認爲會給明昊大人和她自己帶來厄運……所以,宗親們要求明昊大人殺死雪、月、花——爲了留住他們三個人的性命,明昊大人宣佈,自己將宗主之位留給長子‘藍雪那’,”說到這裡,玉華不由自主的笑了笑,“但是呢,他們三個太像了,沒有人能認出究竟誰是‘藍雪那’,於是雪他們就決定,由他們三個一起來做‘藍雪那’……
……‘藍雪那’就是他們三個人的名字,他們既是一個人,也是三個,爲了活下去,他們必須這麼做……”
“所以呢?”黎深皺着眉頭,“這關我什麼事情?”
“……雖然,雪一直表現出不喜歡黎深公子的樣子,但是,我知道,他是很羨慕黎深公子的,”玉華認真地道,“每天的每天,都必須把自己僞裝成一個不是自己的人,他們三個一直是這樣辛苦的活着,尤其是雪……爲了自己的弟弟,必須把自己改變,隱藏自己的感情……我希望黎深公子可以……”
“我對那個傢伙的悲慘人生也好,名字也好,都不感興趣,”黎深冷冷淡淡的聲音聽不出什麼感情,玉華有了一些怔忡——在她看來,這個表情與雪那十足的相似,“不過有一件事情,”黎深沉吟半晌,擡起頭,“……剛纔那個不知道是哪個的傢伙說,‘夫人’長得最像一個人,你知不知道他說的是誰?”
玉華一臉迷惑,輕輕搖了搖頭。
“是嗎?你也不知道……”黎深喃喃道,“的確,她真的很像……”戛然收住語聲,他轉向玉華,“……你究竟是什麼人,並不像是藍家的下人,也不像是藍家的小姐……”
這個問題顯然讓玉華有些措手不及,她支支吾吾的,視線也開始變得遊弋不定,“我……”
“她是我父親的未來妻子……”門被推開了,藍雪那站在那裡,神色漠然——這個十四歲的少年冷冷的注視着黎深,“你換衣服的時間似乎長了一點呢,黎深公子。”
“我也覺得是這樣呢。”黎深帶着冷然的笑容,肆意起身,“看來我要告辭了,玉華。”
玉華沒有說話,只是輕輕點了點頭。
她的曖昧舉動更是惹火了藍家的公子,雪那很快的走進了房間,拉着玉華,狠狠的瞪了一眼黎深之後,揚長而去。
“你是不是應該適可而止了?”用力掙開了雪那的手,玉華惱怒的道。
“哦?這麼說,你認爲我一直在無理取鬧?”雪那紫色的眼眸除了以往的冷漠,多了一些不同尋常的東西,薄薄的嘴脣抿緊——他似乎在生氣。
“你以爲你不是嗎?像個小鬼一樣……你難道不能稍微成熟一點?明昊大人讓邵可大人來這裡的意思,你應該最清楚!爲什麼三番四次的要爲難黎深公子啊!”
“我爲難他?”雪那一臉不可思議,“那種傢伙……”
玉華輕輕嘆了一口氣,無奈的道,“在我面前,有必要那樣僞裝自己嗎……雪?”
雪那沉默着,轉過身,低低的開口了,“……那個傢伙,根本什麼也不懂……”默默緊握雙拳,“一生下來,就是彩七家的名門之後,也被內定爲紅家宗主的傢伙……怎麼會懂我們的心情呢……”
“雪……”
“玉華,”雪那很快的道,“我需要紅家,因爲他們的力量可以讓我們三個在藍家生存下去,但是,則並不意味着,我會對紅家卑躬屈膝,或是祈求些什麼,你明白吧?”
玉華低頭不語,半晌,擡起頭,向着雪那微微一笑,“嗯……”
“那就行了,”雪那輕輕呼出一口氣,笑笑,道,“我和那個紅黎深大概是水火不容的,現在是這樣,也許一把年紀之後也是這樣吧……”
“雪……至少不要……”
“安心吧,我還不至於蠢到主動去激怒紅家的人,對邵可大人,我還是很尊敬的……像他那樣的人居然被紅家置之不理,很難想象紅家究竟是一羣什麼樣的傢伙……”雪那沉吟着,“不過,那個紅黎深看到母親的反應讓我有一點在意……他跟你說什麼了嗎?”
“……他問我,夫人究竟長得像誰?”
“……”雪那不說話了,輕聲嘆了一口氣,“這樣啊……雖然不知道其中跟紅家一有什麼聯繫……”
“雪,你這樣真的可以嗎?邵可大人他們可還在等你呢。”玉華小聲提醒。
“啊,我差點忘了!”
看着雪那急急跑去的背影,玉華笑了。
——他和黎深公子真的水火不容嗎?
她想着,性格出乎意料的相似呢。
入夜,雪那疲憊的回到了房間,想起來,白天喝酒的過程還真是讓人頭痛;介於某個白癡的愚蠢行徑,整個喝酒的過程,藍家的三個兄弟都必須面對那白癡到讓人食不下咽的“幸福”笑容。
輕輕呼出一口氣,沒有兄弟在身邊,雪並不像月那樣會感覺到不安——反而有一種更加泰然的平靜,彷彿自己原本就應該是這樣的。
隨意的扯開衣領,雪在牀邊坐下。
“你看上去有點累呢……”
突然出現在房間內的身影把雪那嚇了一跳。
“邵可大人,你是什麼時候……”
“果然……黎深的出現讓你覺得不安嗎?”
邵可溫和的聲音讓雪那微微鬆了一口氣,“不是的……”
“是嗎?”邵可在桌邊坐下,“但是,玉華可不是這麼跟我說的哦。”
“啊,她……我,只是……”雪那無奈的嘆了一口氣,“也許吧,”他的脣邊帶着與年齡不符的苦笑,“我……很羨慕那個傢伙呢。”
“哦?但是我不認爲這樣,”邵可微笑道,“不管你們在藍家有什麼樣的際遇,不管那些宗親會想出什麼辦法去除掉你們……你們,始終是三個,不是嗎?”
“三個……嗎?”雪那細細的咀嚼着這句話。
“可是,對黎深而言,這個世界上,值得他去關注的東西太少了,所以,無論擁有多少的權利,無論怎樣被人青睞……對他而言,都是沒有意義的;一直都只有一個人,雖然很寂寞,但是,黎深不知道自己的寂寞,也從未向別人敞開過心扉……可是你們,應該說是你——藍雪那,是不同的吧?你們想要的東西,並不只是現在擁有的。”
雪那沉默了,很久之後,緩緩地擡起頭,青紫色的眼眸內,帶着攝人的神采,“……是的,邵可大人,我有更多想要得到的東西……”
“那麼,讓我看看你的覺悟吧。”邵可起身,靜靜地推開門走了出去。
“邵可大人!”雪那提高了聲音。
“嗯?”邵可回過頭。
“我……我想暫時離開這裡……一段時間……”雪那深吸一口氣,“邵可大人,我想去參加國試,等到自己有了足夠的力量之後再回來……那個時候,”他看着自己的手,掌心徐徐握成拳,“……那個時候,我一定會……”
“是嗎?”邵可的聲音裡彷彿帶了笑意,“……你決定了就好,我期待你的未來,藍雪那。”
雪那躬身,鄭重地施禮,“我會謹記的,萬分感謝您,邵可大人。”
當他再次擡起頭的時候,邵可已經不在房間內了。
同一時間,國都貴陽。
一名侍從急急的走進了國君的書房。
“主上,皇妃閣下剛剛產下了一位皇子。”
與侍從無比興奮的表情相比,上座之上的男人盡是一臉的漠然,手中的筆甚至沒有略微的停頓。
“嗯……”
侍從尷尬的站在原地,帶着懇求之色向站在男子身邊的一個男孩看了過去——那個男孩約摸七歲上下,平靜的臉上帶着溫和的笑容。
“父皇……”男孩低聲喚了一句。
“嗯,”男子停了筆,“讓她好好休息,孤晚上會去看看的。”
“是!”侍從一臉欣喜,向着王和男孩微微頷首,便告退了。
“清苑,”男子放下筆,低頭看着紙上的字跡,“看來你又有一個弟弟了。”
“恭喜父皇。”名爲清苑的男孩溫和一笑,像一張最完美的掩飾,不帶有任何感情。
“……”男子心念一動,提筆落定,兩個字如行雲流水一般揮灑紙上,“……你覺得這個名字怎麼樣?清苑。”
“……劉……輝嗎?”輕輕念出這個名字,彩雲國最優秀的太子——二皇子,紫清苑微微一笑道,“是個好名字,父皇。”
此時,門外呼傳,尚書令大人覲見。
男子尚未開口,清苑便向之頷首道,“……不打擾父皇辦公,清苑先告退了。”
“好吧……”輕輕點頭,上位之人淡淡的道,“……你去太醫院爲你的母親取一服藥,孤覺得她身體最近不太好……”
清苑眼底掠過一絲陰霾,再次頷首,“是。”
他走出了執務室,一個三十多歲的男子已經站在那裡,像是早已預料一切般的,嘴角帶着揶揄的笑容。
那顯而易見的文人氣息盡在其表,英俊的外貌和飛舞的神采很難讓人想象——這個男子其實經常被女孩子討厭。他的一位前輩曾經建議他去府庫寫一塊“光棍的最終陌路”的牌子掛在脖子上,供後世之人警醒,不過就他自己而言,倒是對這件事情絲毫不在意。
清苑停了腳步,向着尚書令點了點頭,便離去了。
“又有誰倒黴了?是鴛洵還是……”看到尚書令一臉愉快的笑容,彩雲國之君,紫戩華無奈的嘆了一口氣。
“你還真是嚴格啊,我看起來是那種以欺負人爲樂的傢伙嗎?”尚書令一副悲痛欲絕的模樣,彷彿深受打擊。
“確實如此。”
戩華斬釘截鐵的吐槽並沒有引起彩雲國尚書令——宵瑤璇多大的警醒,他哎呀呀的笑起來,“……你這話太傷你臣子的心了……”
“你只是……閒的沒事幹才跑來的嗎?”戩華終於失去耐性,憤憤地放下筆,“看來真應該多給你準備一點工作才行。”
瑤璇斂了眼底的笑意,“……我來,只是想說‘事情的進展出了一些小問題’。”
“哦?”戩華微微皺眉,“是什麼?”
“本來凌、葵兩家已經是窮途陌路,但是,現在旺家出面,力保了葵家最小的兒子……我有點擔心……”
戩華沉吟半晌,“……那麼派出‘狼’吧,他們就是爲了這種時刻才存在的……”
“的確,”瑤璇贊同的點了點頭,“我已經派出了……”
“是嗎?”
“可是……”瑤璇一字字道,“七天了,派出了三個人,沒有一個向我覆命。”
——這隻有一種解釋,一種戩華和瑤璇都明白的解釋。
短暫的沉默之後,戩華開口了,“……那個人的年紀是……”
“情報沒有問題的話,應該剛滿十八歲。”
“……那麼派出‘黑狼’吧,”戩華平靜的聲音聽起來有幾分冷漠,“現在也只有他了,不管背後有沒有旺家在保護……”
“我已經通知了,他現在在藍州,相信很快就可以抵達貴陽。”瑤璇微笑着表示。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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