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旁煦玉聞言問道:“此番此人是出了何事?”
王象瑜答道:“回大人, 說來慚愧,此番令大人見罷這等醜事。此人乃是書院一門子,奈何不好生看門傳訊, 竟是遊手好閒, 下官於明倫堂講學之時已是數次目見此人於窗外偷覷, 被執事人等拿住, 教訓懲戒一番, 亦不知悔改,此番定將之嚴加懲戒後逐出書院……”
煦玉聞罷不言,只聽那院外響起一陣噼裡啪啦板子打在肉身上的聲音混合着門子的慘叫。煦玉尋思片晌, 對身側王象瑜說道:“且先住了懲戒,將人帶來此處, 令我得見一番。”
那王象瑜聽罷雖不解其意, 亦只得依言命那執事先行住了手, 此番只見那門子已被打得雙股流血,腿不能行, 那公人只得一左一右將之架到煦玉跟前。隨後又命那門子跪下,只聽跟前煦玉問道:“你何故幾次三番趴於窗外偷覷生員習學,可是其中有識得之人?”
那門子見問,忙不迭忍痛答道:“回大人的話,小的名叫嶽維翰, 本籍江南淮安人, 在家之時亦讀過幾年書。之前因兩江戰亂, 恐被兵災殃及, 方纔攜了家人逃至此處。因無力謀生, 只得於豫章書院中充了一門子。只不甘就此放棄舉業之途,遂每逢教官授業之時, 皆欲從旁偷聞一二……”
煦玉聞罷那嶽維翰之言,很是感慨,又見其言談舉止並非如無知莽漢那般,亦是一派斯文,便命一旁的王象瑜喚人來爲這嶽維翰止血塗藥,片晌後嶽維翰便可站立行走。
煦玉隨後又問道:“你既言嘗習學數載,經書讀過幾許?”
嶽維翰答道:“回大人,四書了了,五經不熟。”
煦玉遂道:“如此,我且問你一問。”說着緩緩撐開手中撰扇,因身子乏力,遂又命人擡來太師椅坐下,無需藉助任何書本,只憑空將四書五經中的章句信手拈來考問這嶽維翰,查其對經文的熟識程度,考罷經文又考經解。
周遭衆生員並了那王象瑜皆從旁觀看,因衆生皆乃府學生員,遂俱是心高氣傲,心下對了這出自寒門尚未進學的窮酸白丁很是瞧不上眼,對其慣常於窗外偷聽之舉亦是知曉。此番見學臺大人慾考較此人,便也皆存了幸災樂禍、欲看那嶽維翰出醜之心。只不料那嶽維翰竟能對答如流,即便有一二錯處,不過是細微處的字詞句讀而已。一干亟待下場的旁觀之人見狀暗地裡冷汗直冒,只道是若是如此問到自己,自己也未必能一一答出而無絲毫錯處。待考完經文又考經解,只見這嶽維翰亦是答得言語流暢、有條不紊。
終於只見座上煦玉頷首,道句:“你四書經文倒也嫺熟,經解亦能合乎要求。只需再將五經誦熟讀透便可。”
此番衆人見罷此景早已拜服,不是對那嶽維翰,而是對了座上煦玉。卻說朝廷往昔派遣學政,惟德行品性爲是。而其中不少學政因考取進士年代久遠,對早年所誦熟的四書五經早已遺忘大半,遂導致學政無法衡文的現象屢有發生,亦給了該地考生可趁之機。不料如今的這位學臺大人離當年的進士及第亦是過去了十餘載,然卻將那四書五經的內容倒背如流,無需藉助任何書本便能隨口道來,且連細微末節之處的字詞句讀亦是絲毫無錯。見罷此景衆生員心下欽佩之餘亦是忐忑難安,只道是學臺大人如此“明察秋毫”,只怕不久之後的科考,便也再難敷衍了事了。
衆人正如此沉思默想着,便見座上煦玉猛地一陣咳嗽,拿那絲帕掩口咳得上氣不接下氣,手中撰扇亦跌落在地。他身後的蔡史二人忙不迭爲他輕拍後背,隨即勸道:“世兄,你昨日便染疾在身,今日未曾大愈便來此操勞,此番已是難以支持,且先行回學署歇下將養方是。”
而煦玉跟前的嶽維翰則眼明手快地將煦玉掉落的撰扇拾起,待煦玉總算緩過氣來,忙不迭跪下,將撰扇舉過頭頂拜道:“此番大人雖未曾追責小的,然大人卻惟有令小的拜倒折服的餘地,小的便是再行苦讀十載亦難及大人對五經的嫺熟領悟程度,大人莫不是有那過目不忘的本事?小的此番有眼不識泰山,尚未識荊,斗膽請教大人名諱尊號。”
此話一出,衆生員無不歎服這窮酸白丁還真會見機而上,這阿諛拍馬的手段,分明較在場誰人都高!煦玉聞言但笑不答,惟從那嶽維翰手中接過撰扇,道句“多謝”。其中一生員眼饞不過,忙不迭出聲譏諷道:“真乃見識淺薄之人,竟不知座上林大人是何方神聖!昔時謝康樂有言‘天下文才,曹子建獨佔八斗’,如今京師盛傳:‘天下文才一石,而侯林二才子共佔九鬥,餘者天下文士分之。’林大人乃是與督察院給事中侯大人齊名的京師才子,才高八斗、學貫二酉,文成七步、日誦萬言,年方十六已位列三鼎甲,如今位居朝中三品詹事。如何是你這莽撞無知之人可望其項背的……”
衆人聞罷此言亦於心下暗道曰“這拍馬手段較那嶽維翰只怕是過之而無不及”,正待看座上煦玉如何應對,便見煦玉淡淡道句:“既修聖賢之道,便需謹記居官處世須有氣節,力戒專講酬酢世故、諂媚逢迎,惟有人品高峻、立志遠大,方不辱斯文。”此話一出,衆人皆明瞭那語中隱含的指斥之意,頓感汗顏。隨後只見煦玉又轉向那嶽維翰道:“此番你且隨我回去學署,我有事交待你。”言畢,煦玉起身告辭,隨後上轎而去。衆生員並王象瑜一道將之送出書院。只見那嶽維翰亦隨轎馬而行,一日之內從門子一躍而得學臺賞識,其得意之狀不消細述。
待煦玉一行人回到學署,彼時煦玉已是病沉難支、頭暈眼花,身側一干人等勸之不迭,執扇最是張狂,對煦玉說道:“我的好少爺,你自己便是體虛身弱、病勢加重,若再這般不顧一切地折騰,屆時莫說整治贛省學風士風,只怕連自己亦交待在此地了。總歸了會如此,扇兒少不得會被大爺老太太邵先生打死,不若便就此拿劍將自己抹了乾淨!……”
煦玉被此話逗樂,一面咳一面上氣不接下氣地對曰:“好個頑劣異常、口不留德的小子,我這處何人似你這般?皆是素昔珠兒將你縱容得過了,無怪乎當初珠兒便道欲撕了你的嘴!……”
執扇一面圍着煦玉幫他拍背,一面對曰:“此番大少爺既提起大爺,便是不爲疼扇兒一回,看在大爺的份上亦該保重自己方是。”
煦玉笑曰:“你既如是說,此番便依了你。”
隨後執扇自是指揮家人端了藥來令煦玉飲了,隨後又傳上飯來,煦玉吃了一碗粥,並幾道清淡小菜。待吃罷晚膳,煦玉便也歇下。
另一邊那跟來的嶽維翰只道是學臺大人有事吩咐,不料待到自己跟來學署之後,卻見學臺大人因病歇下,將自己晾在一旁。正惶遽不安之時,便見一青年指揮一干家人端了客饌到房中,青年自稱是林大人的執事,名喚林士簡,告知嶽維翰曰:“少爺舊疾發作,今日出席豫章書院的按臨儀式已是強撐,此番已是無力料理兄臺之事,惟待少爺好轉之後再行商議。兄臺若是放心不下家裡,晚膳過後小的遣人護送兄臺歸家。若是兄臺欲留在此處,也請自便,小的領了兄臺去客房住下。”
那嶽維翰聞言心下暗忖,只道是好不容易爲學臺賞識,若是就此回去,老爺大人們通常是貴人事忙的,過後便將自己之事置諸腦後,自己無名無地位,再行返回此處尋他商議,只怕便不認賬了。何況若自己就此這般回去,還不知會受那幹素昔目中無人的生員們如何奚落。如今無甚他事較了此事更爲要緊,不若便留着此處守着,待他一有空閒便求見一番,好歹此番他家人並未倚仗官威將自己趕出學署。如此念着便說道:“今日已晚,小的亦不可如此前往煩擾了林大人,小的暫且住下,待大人康復閒暇,再作定奪。此番小的有事煩請林爺相助,可否代小的送一封家書給家中老母內人?”
林士簡聽罷首肯,問他家住何處,嶽維翰答正是豫章書院中。隨後便取紙將信快速寫成,只道是自己此番正於學臺林大人處聽候吩咐,待此間事了便歸家去,切勿記掛。隨後便將信交給林士簡,喚人送去。
之後只聽林士簡又道:“此番兄臺歇在此處,萬事自便。若有什麼吩咐,喚人尋小的便是,無需專程尋了少爺。”
那嶽維翰聽罷只得應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