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寧國府
後院之內,外間寒風呼嘯,廳堂之內卻暖意融融,芳香沁人心脾。
諸金釵衣衫明麗,坐在一起敘話,因是大年初一,衆人都換了新的襖裙,昨晚除夕也熱熱鬧鬧,但因爲少了賈珩,終究缺了一些什麼。
湘雲紅撲撲的蘋果圓臉上,現出怏怏不樂之色,道:“珩哥哥好不容易回來一次,年三十也不在,正月初一又不在家。”
探春輕笑道:“今個兒不是跟着郡主姐姐去了長公主府上?估計初二以後才能回來吧。”
鳳姐笑道:“你珩哥哥兩邊兒跑,估計晚上就回來了。”
“這邊兒還要熱鬧一些呢。”寶琴抿了抿粉脣,輕聲說道。
也不知是不是因爲先前姐姐的事兒,珩大哥現在也不回來了。
寶釵在不遠處一襲蜜合色襖裙,孤零零坐着,那張豐膩、白皙的臉蛋兒上現出思索之色。
甄蘭道:“珩大哥說,等今天下午就回來了。”
黛玉罥煙眉舒了舒,粲然、明亮的星眸不由訝異地看向那少女,聲音嬌俏、柔軟,好奇說道:“蘭妹妹怎麼知道?”
甄蘭柔聲道:“明天我和溪兒妹妹回甄家,珩大哥說去甄家一趟。”
黛玉:“……”
這就是帶新婦歸寧走孃家了吧?
寶釵也不由轉眸看向那少女,水潤杏眸眸光流波,若有所思。
這個甄三姑娘真是不顯山、不露水,或許他原就喜歡這樣事少的吧。
寶釵白膩如雪的臉蛋兒妍麗如雪,抿了抿粉脣,手中攥着帕子,在心底輾轉着心事。
可以說先前因爲請宮中賜婚的事出來以後,寶釵現在回想起來,只有各種後悔。
如果她能再識大體一些,現在也不知他以後怎麼看她了。
鳳姐岔開話題,容光煥發的瓜子臉蛋兒明豔動人,此刻笑露晶瑩靡靡的櫻顆貝齒,道:“是該過去瞧瞧,我這兩天還說回孃家看看。”
只是那個冤家不陪着她去王家了。
就在衆人心思各異地敘話之時,外間的嬤嬤過來稟告道:“姑娘,李家老爺過來拜訪。”
正在一旁坐着聽諸金釵敘話的李紈,秀雅、婉麗的玉容頓時現出訝異之色。
父親他過來了。
然而又一個嬤嬤過來說道:“林家老爺也來了。”
黛玉俏麗玉顏上,漸漸現出欣喜之色。
原來,賈珩返回金陵,如李守中、林如海都收到了消息,一個是關於新政,一個是關於海關稅務總司開年以後的設衙、辦公諸事。
此刻,李守中在廳堂中,正在與林如海敘話,僕人奉上香茗以後,徐徐退出。
林如海看向那面容儒雅的中年官員,問道:“李兄,安徽那邊兒新政推行情況如何?”
李守中沉吟道:“不太順利,地方上仍有阻撓新政之事發生,地上上清丈田畝多有瞞報、遮掩之事,安徽方面,覈查吏員多有不足,彼等原就是江南中人,與朝野內外皆有不少影響力,此外還有軍屯等田畝,難以清丈,江南、江北大營將校也有不少屯住”
安徽比江蘇的勳戚納田更爲複雜,因爲除卻涉及致仕士紳的田畝外,還有軍兵屯田諸事。
林如海皺眉道:“軍屯之田畝不讓清丈?”
李守中嘆氣道:“太平府的衛所將校兵丁,已與吏員發生一些衝突,府縣吏員被打得重傷,我行文兵部,想要討回公道,但卻被南京兵部壓了下來,最近過年,更是耽擱了下來。”
林如海面色不虞,冷聲道:“這兵丁傷人,這般大的膽子?”
隨着新政推行全國,可以預見,還會遇到各種各樣的魔幻事情。
“太平府衛指揮使呢?可曾懲治相關人等?”林如海又問道。
他隱隱覺得此事不太尋常,只怕還是衝着子鈺來的。
李守中臉上恚怒之色難掩,沉聲道:“太平府衛指揮使謝建,其人以都司尚有斷事,不交出傷人人等,新任的安徽都指揮使嶽泰也爲之推搪,我只能尋子鈺來處理此事。”
可以說,安徽剛剛建置一省,條制尚未得以梳理,而李守中暫時沒有打開局面,甚至都沒有壓制住安徽的都帥。
林如海低聲說道:“等子鈺過來,再看看如何處置,事涉軍將以及軍屯,他這位軍機大臣,也在職責之內。”
可以說隨着清丈田畝的新政進行,已經有官僚集團的高人,將火燒到了軍屯,以此試探朝廷和賈珩進一步的動向。
對江蘇等地的勳戚,尚能利誘勸說,對官僚士紳的威脅脅迫,那麼對軍屯的地方軍頭兒,是不是也要清理一下?
地方軍頭兒可不像士紳讀書人,頂多在金陵邸報上或者士林輿論上罵罵,而地方軍頭兒握着槍桿子,如果一個不好,逼反了這些人,那可真就是動搖國本了。
隨着新政的推行全國,這樣的事情還會此起彼伏。
如北方省份人均佔有的土地面積多於南方諸省,土地卻不如南方肥沃,如果一味按比例徵收,肯定加重農民負擔。
還有北方邊鎮軍頭兒在山西、河北等地的佔田往往打着軍屯的名義,更是十分敏感之事。
猶如土地財政走向崩潰以後,地方之上的種種魔幻事宜,現在重新清丈田畝,可以預見各種亂象風起雲涌。
李守中道:“高大人先前說,先行不動軍屯之田,這裡交由軍機處責專人清理,但如今士林官紳在科道多有浮議。”
林如海想了想,說道:“那多半也是子鈺來處置此事,而明年應會集所有願意推行新法的官員,在幾個省份推行新政。”
可以預見,軍機處還得擴人,而諸省巡撫也得一番調整,將願意施行新法的官員提拔上來。
事實上,諸省的封疆大吏已經前往神京面聖述職,一直到二三月份,纔會陸陸續續回到本省。
兩人敘着話,不大一會兒,李紈與黛玉也在丫鬟和嬤嬤的簇擁下,隨着鳳姐來到廳堂。
“玉兒。”林如海喚了一聲,目中現出親切。
黛玉眸光盈盈,甜甜喚了一聲道:“父親。”
相比原著在此時,林如海已經過世,黛玉孤苦伶仃,此刻的黛玉因爲有林如海在世可以依靠,黛眉星眼之間自是少了許多鬱郁之色。
相比林氏父女的熱切相逢,李守中這邊兒倒要平淡許多,李紈規規矩矩近前行禮,李守中點了點頭,看向珠釵浮翠,衣着明豔的自家女兒,心頭雖然暗暗皺眉,但也只當是過年,氣氛喜慶一些。
李紈玉容秀雅,輕聲說道:“父親,明個兒是初二,女兒正說要回家看看。”
李守中點了點頭,問道:“你什麼時候回京?蘭哥兒他在京中怎麼樣?”
她這個當孃的,在江南盤桓許久了,兒子在京城苦讀,她倒是不聞不問的。
李紈道:“蘭哥兒他眼下在學堂讀書,等明年縣學考試。”
李守中輕輕點了點頭,說道:“你也不要在江南太久了。”
“等明年就說隨着子鈺一同上京。”李紈柔聲道。
李守中點了點頭。
但心裡隱隱覺得有些異樣,細究不得其解。
……
……
另一邊兒,晉陽長公主府,後院——
銅鑼鉦鼓,齊齊而鳴,而戲臺上咿咿呀呀,幾個穿着戲服的武生與花旦,扭着腰肢,步伐來回,唱着曲子。
賈珩與晉陽長公主坐在閣樓二樓的迴廊上,觀看下方的戲臺子唱戲,身旁放着火盆,烤着爐火。
而不遠處坐着一襲青裙的李嬋月,少女桃腮星眸,臉蛋兒肌膚白膩如雪。
晉陽長公主將手中的戲摺子遞給賈珩,溫聲道:“子鈺,點一齣戲吧。”
賈珩笑了笑,輕聲道:“點個武松打虎吧。”
晉陽長公主笑了笑,說道:“這齣戲熱鬧一些。”
然後,遞給一旁的李嬋月,麗人聲音輕柔溫婉,問道:“嬋月呢?”
李嬋月妍麗臉蛋兒上笑意欣然明媚,糯聲說道:“孃親,我點個醉打金枝。”
“你咸寧表姐可不在這兒,點什麼打金枝。”晉陽長公主嗔怪說道,鳳眸嫵媚流波,說道:“大過年的,點個喜慶的。”晉陽長公主柔聲說道。
李嬋月粉膩臉蛋兒上紅暈團團,吐了吐舌頭,道:“那就點個《白蛇記》。”
晉陽長公主眉眼流溢着微笑,拿出毛筆勾了,然後遞給憐雪,拿起一旁的花生剝了殼,放進嘴裡吃了。 至於寶貝兒子,擔心受了冷,讓嬤嬤抱着在裡廂哄着。
晉陽長公主說着,遞過去一個剝好的花生給那少年,輕笑道:“嚐嚐。”
賈珩接過花生,溫聲道:“我自己來就好。”
元春在一旁看着那蟒服少年,美眸盈盈如水,花生多子,等會兒她要不要也多吃一些?
夫妻二人在後院聽着戲曲,及至晌午時分,一同吃了飯菜,待到午後。
外間女官來報,寧國府打發了人,前來稟告賈珩相關事宜。
原來,鳳姐見李林二人有事尋賈珩,先招待兩人在寧國府用了午飯,而後待午後品茗之時,就打發了人過來尋賈珩。
賈珩迎着晉陽長公主的明媚目光,心底不無歉意,說道:“晉陽,我先過去看看。”
大年初一都擋不住有事兒羈絆、纏繞。
“去看看吧,不定有什麼事兒,正好本宮也有些乏了,陪陪寶兒說說話。”晉陽長公主笑了笑,柔聲說道。
賈珩點了點頭,看向一旁的李嬋月,然後出了廂房,說道:“我先回去看看。”
說着,騎着馬匹前往寧國府。
寧國府內,花廳中——
李守中與林如海剛剛用過午宴,兩人品茗敘說朝廷的動向,如今朝野矚目的就是崇平開年之後將要推行的新政。
李守中嘆了一口氣,感慨說道:“幾場戰事下來,國帑耗費不知凡凡,也到了休養生息之時了。”
林如海點了點頭,說道:“國家蓄積財貨,原就是內理民政、外御虜侵,去年除卻西北葬送數萬京營精銳外,國帑每一兩銀子都花在刀刃上,再說開源例項也頗多,這都是國庫殷實的長足之基。”
李守中點了點頭,讚揚說道:“子鈺整飭鹽務、開設海關,爲國家廣闢財源,才略不僅止於帶兵打仗。”
賈子鈺不同於以往幾代榮寧兩府之主,不僅長於兵事,還在經濟理財一道上頗有獨到一面。
當得上一句管樂之才。
林如海深有同感地感慨說道:“是啊,我等雖是兩榜進士,但論及治政理財,經略一方,也多有不如。”
如果賈珩僅僅是簡單的武勳,顯然成不了什麼大的氣候,也無法籠聚仁人志士。
因爲就不是一方政治集團。
李守中點了點頭道:“是啊。”
如果在先前未曾履任安徽之前,這位自視甚高的金陵名宦還不信,但這半年的封疆經歷,讓李守中知道賈珩在鹽務、河務,一路披荊斬棘,廓清積弊,是何等的魄力和能爲。
而就在這時,外間的嬤嬤高興說道:“大爺回來了。”
此刻,賈珩進入屋內,看向相迎而出的李守中以及林如海,拱手道:“李世伯,林姑父。”
“子鈺。”兩人幾乎是異口同聲,喚着那蟒服少年,然後目光復雜地看向那面容清雋,身形高挑的少年。
眼前少年,自西北返回未久,馬不停蹄地前往閩粵海域,驅逐紅夷,爲大漢開疆拓土。
賈珩與李林二人寒暄而畢,落座下來,說道:“姑父,今個兒過年,怎麼沒有在家休息?”
“過來和你商量商量,海關稅務總司今年的稅目賬冊出來了,關銀高達五百萬兩,這還是因爲閩粵沿海戰事受到影響。”林如海面上帶着爽朗笑意,輕聲說道。
賈珩點了點頭,說道:“如今海貿繁榮,如果真到了一天,關銀堪抵朝廷一半稅收,那時候,天下百姓的日子就更好過了。”
晚清是因爲面對整個西方的出口貿易,那個關稅數額多半是比不上的,但六七百萬兩,努力一下還是能夠做到的。
李守中也在一旁心頭暗驚,雖然知道海關稅收可謂財源廣進,但如此之多的數字,卻更爲直觀的衝擊。
賈珩道:“海貿以及其他鹽鐵之稅眼下還算小頭兒,田畝之稅未來仍是稅源主力,等什麼時候商貿大興就好了。”
張居正一條鞭法清丈田畝以後,清查出隱匿田地近三億畝,幾乎是後世耕地紅線的六分之一到七分之一。
而彼時萬曆年間,朱明已經定鼎二百年左右,可以說土地兼併已經到了積重難返的地步。
不過,縱然查出隱匿田畝,大概也就在兩億畝左右。
李守中聞言,說道:“商賈奸猾,人心喪亂,那時於社稷纔有動盪。”
其實這也是讀書人的普遍看法,嚴重製約了商品經濟的繁榮,導致明清時期的資本主義始終停留在萌芽階段。
賈珩道:“重本務農不錯,但如果天下之皆想着讀書做官,置田營產,天下土地有數,富者阡陌縱橫,窮者無立錐之地,治亂循環,層出不窮,至於商賈奸猾,人心敗壞,國家法度正是爲此而設,又何懼之有?所謂,輕關易道,通商寬農,無農不穩,無商不興。”
其實,他以前論證過,治亂循環的根本緣由在於人性的貪惰,只是恰恰在封建社會以土地兼併的形式表現出來,因爲土地是最大的財富源泉。
但並不意味着,不能避免因爲土地動盪導致的失序。
李守中聽着那少年的話,面上若有所思,默然片刻,問道:“子鈺,閩粵海上的海寇徹底清剿乾淨了吧?”
賈珩道:“海疆寇氛已清,以後海貿諸事,當再無桎梏。”
李守中點了點頭,說道:“大員島之上島夷雜居,以後撫治安民也多爲不易,朝廷應會揀選能臣幹吏入島爲巡撫。”
賈珩道:“眼下還在清理島上夷寇,等朝廷試行諸般新政,當在今年開春了。”
衆人說着話,賈珩也向李守中問明來意。
李守中敘說完畢,沉吟說道:“軍屯之事,高總督那邊兒的建議,先放一放。”
賈珩沉吟說道:“此事我會向京中上疏,親自督辦,正好初四、初五將會與江南、江北大營商議整個江南地區的海防、城防警備事宜,清查軍屯事宜,至於其他省份,需要重點突破,因時因地施策。”
陳漢沿襲朱明之制,地方衛所實行軍屯,以糧田自給自足,如今也是該逐步清理的時候,不僅是地方軍屯,還有邊屯,這些都是一筆爛賬。
先前他都不敢碰,因爲沒有威望,現在的他就是大漢軍方第一人,有些地方就可以適時插手。
可以說,先前的陳漢雖然在賈珩的帶動下打了幾個勝仗,但遠遠沒有到掃除積弊的地步,只是在賈珩的主導下,將京營、鹽務、河務稍稍整飭一些,暫時重塑了中樞威信。
而原本就沒有梳理清楚軍屯以及地方衛所的戰力問題,如同醫療反腐之前,還沒有滲透到這個其他領域。
李守中點了點頭,說道:“子鈺如能掃除兵部以及地方衛所靡費軍餉的積弊,每年,這就是開源之外的節流了。”
林如海手捻頜下鬍鬚,說道:“李兄所言不錯,這就是開源節流,國家虛耗錢糧,不知有多少銀餉養肥了這些地方上的衛所軍將,如先前杭州府,賊寇登岸而來,如非江南水師及時趕到,恐怕會釀成一場城破慘事。”
地方衛所吃空餉以及人員冗餘,但真正有了事兒又頂不上,這些肯定要即行治理。
賈珩沉吟片刻,說道:“江南的事兒,有些是兵部職權,還要交付軍機處共議,李伯父也寫一封奏疏,提及軍屯在推行新政一事上的阻礙。”
他雖是軍機大臣,但想要全面向文官負責的兵部插手,還是要做一些鋪墊工作,起碼靠他一人之力,根本無法向龐大的衛所軍屯體制宣戰。
縱然督問新政之權,也不能擅自行事,還要給天子勤彙報最近新政事宜。
李守中道:“子鈺放心,我回去就寫奏疏。”
賈珩道:“至於相關幹吏,還是得號召爲府縣各級官員培訓,提拔一些清廉齊整,世伯是有正五品官員以下的保舉權的吧。”
巡撫屬於欽差,肯定要掌握一定的人事權,這個基本就能覆蓋到州縣一層,這也暗合所謂省管幹部。
如兩江總督更是有四品官員的罷黜之權,知府這一級都能調換,而其他如藩臬二使,更是逢劾即倒。
李守中點了點頭,說道:“目前發現一些實心任事,爲新政奔走的官員。”
林如海看向那少年,暗道,子鈺這是授以爲官之道了,一省封疆大吏的確該是殺伐果斷,善用賞罰。
而手裡的人事權,甚至比王命旗牌還要好使,所謂一手胡蘿蔔,一手大棒。
賈珩目光平靜地看向李守中,道:“等過段時間,我親自去一趟安慶府,太平府,實地走訪一些軍屯情況。”
李守中畢竟是清流出身,一直在翰林院、都察院、國子監磨勘、輾轉,面對地方諸侯,的確欠缺了一些手腕。
說白了,就是治政風格偏軟,他去趟安徽也是給李守中站臺。
嗯,他並無其他奢求,讓李小紈好好回報一番就是了。
李守中點了點頭,心頭感激,對賈珩鄭重道謝。
而後,李林二人又與賈珩說了一會兒話,見暮色四合,傍晚時分,倒也告辭離去。
賈珩目送着幾人離去,轉而返回後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