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同府城,後宅廳堂
晨曦微露,正是陽春三月,春光旖旎爛漫的時節,庭院中的那月季花盛放其時,一朵朵花瓣暗香浮動,明豔生姿,馥郁的幽香向着屋內緩緩漂浮。
廂房之中,立着的一座書櫃旁,賈珩看向書案之上鋪就的一張輿圖,沉凝目光在居庸關之上停留,思忖着先前錦衣府衛遞送而來的情報。
謝鯨與蔣子寧在居庸關展開攻防已有旬日之久,但並無進展。
這並不奇怪,因爲從宣化、懷來到居庸關,本來這段防線就是防的胡虜鐵騎,但現在這城防工事卻被女真反利用下來,想要繞襲過去。
除卻女真留下看守的少量精銳,還有曾被謝再義擊潰的漢軍兩旗殘兵,大約七八千人,依託城池堅守,已經足以阻遏數萬大軍。
陳瀟從一旁輕手輕腳地走將過來,少女身穿織繡精美的飛魚服,手裡拿着一盤大雪梨,已經削去了皮,放在一旁的書案上,忍不住譏誚說道:“你最愛吃的雪梨。”
這是這幾天和賈珩睡覺的時候,賈珩抱着雪梨啃着。
賈珩拿過一個梨子,說道:“這梨有些小了。”
陳瀟:“???”
見那少年已經嘎嘣脆咬了一口,大快朵頤,一時間也懶得與賈珩打鬧。
“兵馬已經準備好了,什麼時候走?”陳瀟問道。
賈珩道:“等會兒就過去,城外的女真兵馬退了沒?”
陳瀟坐在賈珩身側的椅子上,也拿起一個雪梨吃着,低聲道:“已經退走了,剛纔額哲說要追擊。”
賈珩沉吟片刻,說道:“女真臨走之前定然藏了幾路伏兵,以我騎軍戰力,縱然加上額哲的兵馬,也不宜再行追擊。”
謝再義與龐師立、謝鯨三將前前後後帶走不少騎軍,此刻城內騎軍只有兩三萬左右,想要掩殺於後,容易爲女真哀兵所勝。
陳瀟柔聲說道:“北平方面的女真在聽到皇太極殞命在平安州城下以,勢必會全速撤軍,現在可能有些追之不及了。”
因爲整個北平城離關外較近,以快馬幾乎一日可達,而從大同趕至北平府,前後有一個時間差的問題。
等賈珩趕到地方,整個北平的女真精銳已經出關遁逃。
賈珩點了點頭,道:“北平方面的鎮軍不敢追擊,謝再義已然領兵前往關口封堵,多少收一些戰果罷,本來也不寄予什麼希望。”
這也是大漢面對女真的窘態,戰力不如女真,從賈珩領兵北上以來,每一次勝仗都是因爲千載難逢的戰機。
比如以多勝少,比如紅夷大炮,很少有兵力相差無幾的勝仗。
“其實大同城外的女真兵丁可以追擊,不過不追也好。”陳瀟點了點頭,道。
賈珩道:“城中兵馬不多……”
說着,就看向容貌清絕、幽麗的少女,神色幽幽地看向自己,心頭不由微動。
陳瀟柳葉細眉之下的清眸閃爍,直將賈珩看的不自在,湊至近前,在少年耳畔低聲說道:“養寇自重。”
賈珩:“……”
養寇自重?他何時有這個心思?瀟瀟這是污衊……
女真兩白旗的精銳、漢軍旗加上蒙古僕軍,加起來四萬人,又是一支哀兵,大同城中騎軍的確沒有把握,那乾脆不追擊。
而且,女真極爲善於絲血反殺,正是哀兵的女真精銳,是有“七大恨”、“滿萬不可敵”、“歸師勿遏”的Buff加成的。
萬一弄個大敗,原本勝的漂漂亮亮的戰事就有了污點。
賈珩說着,伸手拉着身形窈窕纖麗的少女入懷,青春靚麗的氣息伴隨着淡淡清香,低聲道:“整天都是一些大逆不道的想法。”
嗯,自從那天互相取悅之後,瀟瀟在他眼中也與小嬌妻無疑了。
陳瀟被賈珩抱在懷裡,一張清麗白膩的玉頰頓時浮起淺淺紅暈,輕輕抿了抿粉脣,柔聲道:“你早晚也有君臣相疑的一天,唔~”
還未說完,少女就覺自家脣瓣一軟,暗影欺近,絲絲縷縷溫熱的氣息襲來,讓人心慌意亂,難以自持。
須臾,賈珩輕輕撫着陳瀟的臉頰,嗅着少女身上的清香,只覺心曠神怡,溫聲道:“走一步算一步吧,現在說這些爲時尚早。”
陳瀟默然片刻,晶瑩眸光盈盈如水,問道:“你去北平府城,是想重新在北平府構建薊州和北平的防線?”
賈珩輕輕摘着雪梨,柔膩觸感在掌指之間流溢,輕聲說道:“李閣老雖然雷厲風行,但畢竟是文臣領軍,對關隘、城池防務的理解還有些許偏差。”
這是文臣的天然侷限性,不是說多麼沈重幹練可以彌補的。
陳瀟玉容羞惱,打掉賈珩的手,原本平穩的聲線已有幾許顫抖,輕聲說道:“北平以及薊鎮等關隘的兵馬和主將是需要重新汰換,否則女真還會入寇掠境。”
賈珩面色凝重,低聲道:“經過此戰,以後不能再容許居庸關被攻破之事發生。”
先前,居庸關被攻破,就引起了京中輿論的譁然,如果不是先前大破濟爾哈朗所領鑲藍旗一戰,只怕京中物議沸騰。
現在,除了他拉高了大漢君臣的期待外,還有從國策戰略出發,關防被破以後,大漢持續放血,而河北等地的百姓也會紛紛內遷。
陳瀟轉而將目光投向輿圖,蹙了蹙秀眉,思忖片刻,輕聲說道:“那需要重新梳理整個薊鎮、宣化以及山東、保定的防務兵力。”
陳漢對北平府城的定位經過了幾次大的變化,在開國初期也是陳漢太祖、太宗巡幸至北的北方重鎮,等到隆治年間遼東失陷以後,趙王坐鎮北平府,而後就是薊鎮、北平都司,河北提督互相拱衛。
提督全稱是提督軍務總兵官,但在邊鎮才稱總兵,可以說北平方面屯住了大量兵馬。
賈珩道:“所以需我親自過去一趟不可,此戰之後,李閣老大概也會歸京一段時間。”
一位內閣次輔不可能長期在外坐鎮,這次戰事以後,天子肯定要召其回京,平衡已經有些失衡的朝局。
陳瀟道:“那北平怎麼辦?”
賈珩輕聲道:“只能再擇良將,所以要重新佈置防線,而察哈爾蒙古內附以後,宣大兩地可以說安若磐石,剩下的就是西北還有薊鎮。”
“西北?”陳瀟眸光閃了閃。
賈珩道:“那裡諸番胡雜居,原本有西寧郡王金家鎮守,女真如果想要牽制我大漢,從那裡滋事最爲合適不過。”
可以說整個邊事都是一盤棋,牽一髮而動全身。
女真經歷此敗以後,清國高層肯定痛定思痛。
幸在多鐸已殞,碩託被扣押在神京,女真的名將除了嶽託、阿濟格、多爾袞、代善的幾個兒子、孫子外,也沒有多少名將了。
賈珩抱着陳瀟稍稍膩了一陣,低頭看向狹長清眸沁潤着水霧的少女,笑了笑,柔聲道:“好了,時候不早了,咱們該啓程了。”
陳瀟“嗯”了一聲,整理了下衣襟,然後起得身來,忍不住說道:“都是口水。”
賈珩:“……”
待兩人整理了衣襟,出了廳堂。
這時,外間的錦衣府衛李述,稟告說道:“都督,軍馬已經準備好了。”
賈珩面色沉靜,吩咐道:“大軍啓程。”
賈珩與陳瀟領着萬騎向着北平府馳去。
……
……
居庸關
隘口之前,清晨的陽光照射在壕溝以及斷裂的兵刃上,烏黑一團的泥土之上橫七豎八地躺着屍體,燃燒城黑煙和大洞的旗幟此刻凌亂地裹在一團士卒身上。
軍帳之中,謝鯨接過親兵端來的清水,洗了把臉,然後拿着毛巾擦了擦臉,坐在一方漆木小桌前,開始用着早飯。
居庸關這座關城在漢軍的手裡如同紙糊一般,但在清軍的手裡,則充分發揮了險關難克,居高臨下的優勢。
這十多天,漢軍多次仰攻,想要收復居庸關,但全無進展,後來傷亡實在太大,漢軍只能暫且偃旗息鼓,與城中的清軍對峙。
在這個時候,蔣子寧就提議從居庸關繞過燕山山脈,攻襲居庸關後方,旋即,領三千騎軍而去。
蔣子寧剛剛離開,謝鯨也不着急進攻,而是圍着居庸關城,打探其他關口的消息。
前日,隨行的錦衣府衛飛鴿傳書提及,賈珩在平安州大捷,並叮囑謝鯨猛攻居庸關。
今日謝鯨正要整軍猛攻居庸關,以此封堵入寇女真遁逃之路。
“將軍,關城裡好像空了。”這時,一個京營小校進入軍帳,對着正在用着早飯的謝鯨,拱手說道。
謝鯨聞言,面色就是一愣,放下筷子,擦了擦嘴,問道:“女真人走了?”
不大一會兒,隨謝鯨一同前來的副將杜智與幾個親兵,進得軍帳,稟告說道:“謝將軍,關城上的兵馬昨晚好像都撤走了。”
謝鯨皺了皺眉,面色倏變,隱隱有股不好的預感,說道:“去看看。”
來到關城之前,果然見着關城之上,原本懸掛的一面龍旗空空如也,而堅守的兵丁也不見蹤影。
“派人進關城看看。”謝鯨面色陰沉如鐵,沉聲吩咐道。
不大一會兒,進入城中的哨騎出來,朝着謝鯨拱手說道:“謝將軍,女真人連夜撤走的,留下了不少東西。”
佟圖賴和明安以及鑲紅旗的一個副都統,在收到代善已經撤走的消息之後,就不再耽擱,棄了關城,先向北平府城直奔,旋即折而向北。
謝鯨面色陰沉,沉聲說道:“女真人此刻還未走遠,來人,接管關城,速速追擊!”
大將軍在平安州取得大捷,女真軍心動搖,正是建功立業之時,如今這些女真人收到了消息,已經開始撤離,煮熟的鴨子竟飛了!
待謝鯨領兵進駐居庸關城之時,可見隨處丟棄着一些輜重和旗幟,而女真兵馬不見人影。
謝鯨未及停留,派出一支哨騎追逐女真兵馬的動向,然後領大軍追擊着女真騎軍。
……
……
而時光匆匆,轉眼之間,又是五六天過去,賈珩從大同領騎軍出發,前往宣化,在過了宣化城以後,陸續收到了東線戰場遞送而來的軍情塘報。
首先是居庸關的謝鯨的請罪軍報,提到女真兵馬自隘口撤離,未及察覺,還請大將軍責罰。
然後是謝再義,勉強追趕上從關隘撤軍滿清兩紅旗和正藍旗的精銳,在青龍關外與代善留下斷後的清軍精銳交手,雙方匆匆戰過一場,殲敵八百,目送女真遠遁。
之後就是曹變蛟的軍報,領兵追擊兩紅旗至密雲所在,與清國多羅郡王阿達禮交手,是役,陣斬阿達禮,擊潰留下斷後的三千女真兵馬,斬敵一千三百,受此遲滯以後,晚到一步。
整個西線的戰果大致就是如此。
與賈珩所料基本不差,不大不小。
而這次女真因爲征討察哈爾蒙古的入寇漢境,也在三月底,四月初,東西兩線戰場漸漸落下尾聲。
因爲皇太極的暴斃,原本可能遷延半年的戰事,僅僅兩個多月宣告無疾而終。
這一日,晴空萬里,春光明媚。
賈珩率領的八千騎軍也接近了北平府城,在視野所在方向,高立、巍峨的城牆遙遙在望,而斥候哨騎正在抵近城池,與城中的北平兵馬接洽,商量相迎以及駐軍事宜。
陳瀟在一旁騎着馬上,似乎一路而來的美景,讓少女心情不錯,山字無翼冠下的明麗玉容白裡透紅,香肌玉膚,語氣輕快說道:“這場戰事,女真雖然收復察哈爾蒙古,實力大增,但也損兵折將,鑲藍旗以及蒙古兵丁合計損兵七千,女真漢軍兩旗被擊潰,損兵也有六千,如果加上皇太極率領正黃旗的五六千兵馬,兩紅旗的兩千兵馬,前前後後,女真合蒙古、漢軍,合計傷亡在近兩萬兵馬。”
賈珩看向一旁的陳瀟,有些少見地看到陳瀟那張清麗玉容上的欣然笑意,也爲其感染,輕聲道:“你這帳算得倒是一清二楚。”
其實,說來雖然有着幾場大勝,但合計一下女真損失的兵馬,似乎也並不多。
因爲不管是濟爾哈朗的草原之戰,還是皇太極的平安州之戰,在茫茫的草原上一旦四散奔逃,往往很難做到聚而殲之。
而女真的騎軍在四散奔逃至草原以後,漢軍不熟悉路途,就不敢貿然追擊,說來還是深入大漠,追亡逐北的條件不成熟。
反而不如額哲這等草原上慣了的蒙古人,這想來也是額哲先前對追擊皇太極本部精銳躍躍欲試的緣故。
但單憑額哲一部以及大同城中的京營騎軍,其實很難動搖女真本部精銳。
陳瀟說着,清聲道:“北平府城的人來了。”
賈珩拿起望遠鏡舉目眺望而去,只見高大巍峨的北平府城,武定門霍然大開,李瓚以及北平都司的大小官員,已經相迎出城。
此刻,李瓚看向那騎在馬上的蟒服少年,目中涌起激動之色。
近得北平城前,賈珩翻身下馬,將繮繩丟給一旁的侍衛,看向那蟒服玉帶的內閣次輔,面上帶着故人重逢的笑意。
如此謙恭,自然是防備爲人指摘持軍功而跋扈。
其實,當初他能以弱冠之身領軍京營,除了平亂、練兵之功,還離不開李瓚這位內閣閣臣、兵部尚書的極力舉薦。
“子鈺。”李瓚目光激動地看向那蟒服少年,聲音也有着熟稔。
“閣老。”賈珩也快行幾步,朝着那黑鬚白麪的官員行了一禮。
如果要配一首應景BGM,此刻就要響起:“每一次見到你,都是大風起,每次看到你,總是驚雷起~”
嚴格來說,他還真是狄仁傑本傑,從中原到江南,再到大同……
賈珩壓下心底一些亂七八糟的想法,快行幾步,溫聲道:“自京中一別,兩月未見,閣老清減了許多。”
此刻,李瓚身後的河北提督康鴻、山東提督陸琪以及北平都司諸將,都是目光復雜地看着那蟒服少年。
開國百年以來,少年武勳能有比肩者,無出其右。
可以說,一連串的戰事已經證明了賈珩卓越的軍事才華,柱國之臣,將帥之英,衛霍之姿……
毫無疑問,未來十年,二十年,對虜戰事將由這位永寧侯操持,不,或許回京以後就要封公了。
不到二十歲的少年國公,不憑祖蔭,這是何等的英雄豪傑。
而曹變蛟則是定定看向那少年,目光一瞬不移,心頭生出崇敬之意。
在衆將之側站着的錦衣府指揮僉事仇良,緊緊盯着那蟒服少年,心頭有些不是滋味。
當年,自己從神京被髮配到北平,背後肯定是這位永寧侯的手筆。
李瓚與賈珩寒暄而罷,看向一旁的河北諸將,介紹道:“這是經略副使鄒靖,河北提督康鴻,山東提督陸琪……”
就這般一個個介紹而罷,衆人也紛紛上來抱拳拱手行禮,賈珩一一與幾人寒暄招呼着,浩浩蕩蕩進入身後的北平府城。
府城上下的軍卒都以崇敬的目光看向軍容嚴整、旌旗鮮明的京營騎軍。
而北平府城中的地方官員和士紳,則是目不轉睛地看向那騎在棗紅色駿馬之上,與李瓚並轡而行的賈珩。
永寧侯可真年輕……
這是北平府的地方都司兵馬見到賈珩的第一印象。
北平都司官署
賈珩隨着李瓚落座下來,並未坐在主位。
李瓚笑了笑,說道:“子鈺,可曾帶了那皇太極的首級?可否讓我等一觀奴酋首級?”
此言一出,廳堂中的衆將都目光灼灼地看向那少年,面上滿是期待。
作爲受皇太極襲擾的一衆河北將校,對女真高層的人物並不陌生。
賈珩道:“賈芳。”
其實也能察覺出李瓚的心思,爲河北的將校重塑信心,女真再是驍勇又如何?奴酋皇太極的人頭都留在了大漢。
“末將在。”一個小將從外間而來,拱手應命。
賈珩道:“去將皇太極的人頭取來。”
賈芳聞言,抱拳應命,然後折身取着頭顱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