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原府城,夜色籠罩着大地,唯有一輪皎潔如銀的明月懸於天穹,青磚和條石壘砌的城牆巍峨高聳,恍若一座蹲踞的饕餮巨獸,而城門樓上掛着的燈籠隨風搖晃,暈下一團團大小不一的橘黃光影。
總兵衙門,官署之內燈火通明,明亮如晝,廳堂之內人頭攢動。
戶部侍郎林如海一襲緋紅官袍,頭戴黑色烏紗帽,坐在一張太師椅上,這些天的奔波讓這位氣度儒雅的前巡鹽御史,多了幾分威嚴肅重的肅穆之態。
此刻,正在戶部一個郎中和一個員外郎的陪同下,與太原知府蔣彥,山西巡撫顧秉和,布政使羅景文議着事。
列座的還有齊郡王陳澄,以及介休曹家、榆次常家、祁縣渠家、介休範家和太谷孔家等六家晉商。
今日諸人所議之事,主要是催繳山西方面轉運、購買糧秣,向前線輸送之事。
因爲前不久,宣化城中亢家因爲勾結女真一事被查,甚至還牽連到喬家,這讓晉商商會的幾位晉商大爲憚懼,是故就開始出工不出力,擺出一副“非暴力不合作”的躺平姿態。
當然晉商敢於如此妄爲,也是和打通了齊郡王的關節有關。
這段時間,晉商也沒有閒着,與前來押送軍糧過來的齊郡王陳澄這幾天打的火熱,頗讓林如海投鼠忌器。
齊郡王端起茶盅,抿了一口,胖乎乎臉龐擠出的綠豆小眼中,眸光投向林如海。
這位林侍郎也是賈珩小兒一黨。
小兒在大同初戰告捷之後,宣化方面又勝一場,可以想見,父皇對他愈發寵信了。
林如海沉聲道:“糧秣、果蔬、魚肉、草料都要向宣大的軍卒及時供應,最近除糧米外,其他皆有不及。”
駐紮在宣大兩地的軍兵高達二三十萬,每日靡費糧秣、果蔬、魚肉不可勝計,而這些都要通過太原府城的官府轉運。
是故,皇太極襲取平安州(朔州),直抵太原,截斷宣大兩鎮兵馬糧道,伺敵大潰的計策並無錯漏。
如果不是遇上賈珩,大抵會和遼東之戰、雪夜下蔡州的戰例一般名載戰史。
但,如果只是如果。
林如海面色淡漠說着,轉眸,目光咄咄地看向介休曹家家主曹勝,問道:“曹家主怎麼看?”
曹勝苦着一張臉,說道:“林大人,整個山西的米糧果疏都被官府徵購空了,我們實在籌措不及,從其他地方購置,尚需時間。”
侯家家主侯傑,灰白眉毛下凹陷的眼窩中渾濁褪去,精芒閃爍,喟嘆道:“林大人,朝廷與女真對峙已久,消耗的米糧有着不少,居庸關那邊兒又進了韃子,想要從整個北方購糧都不容易,如果是從巴蜀、湖廣、江南購置糧秣,這些還不如朝廷派糧車轉運。”
因爲糧米是以未曾漲價的八折購置,故而沒有利潤可賺取,八大晉商原本就對購買米糧之事供應大軍不怎麼積極。
前不久亢以升之子亢澤興在宣化被捕,亢家以及喬家牽連到勾結東虜一事被查辦,整個晉商都在爲之驚懼莫名。
當然如果沒有齊郡王撐腰,剩下六家晉商也不敢“你有狼牙棒,我有天靈蓋”的操作,但搭上齊郡王陳澄這條線的晉商,又有了莫名的底氣。
林如海目光逡巡過一衆商賈的面容,疾言厲色道:“朝廷兵事緊要,如是因糧秣供應不繼,朝廷問罪下來,爾等有幾顆腦袋?”
此言一出,廳堂中原本喧鬧的氣氛,猛然陷入僵持之中。
渠家家主渠宗廉,看向那林如海,說道:“林大人,我們原本也是本本分分的商賈,可擔不起這麼大的干係。”
這時,太谷孔家家主說道:“林大人,朝廷從戶部轉運糧秣,也用不了多少工夫罷,這齊王爺也在這裡,戶部倉場不是剛剛運了八十萬石糧秣。”
因爲是孔家後人,與山東曲阜的衍聖公也有一些親緣聯絡,故而在文臣出身的林如海面前並無怯懼。
林如海目光掠向在場幾位商賈,說道:“朝廷轉運糧秣,自有章程安排。”
其實,也可以查抄亢家,但沒有賈珩從大同傳來命令,亢以升雖被錦衣府派人下獄訊問,但並未查封、沒收亢家的財貨米糧。
賈珩倒不是忘了此事,而是缺一個發作的契機,不想吃相太難看,而且一下子逼反八大晉商,或者說因爲後方之事影響了前線打仗。
而此刻的平安州大捷還未傳至太原府城,如果傳至此地,不管是晉商還是齊王,都要聞風驚懼,也不會有今晚這一出。
齊郡王陳澄笑了笑,說道:“林大人息怒,現在的糧秣缺口不是還不大,再讓他們想想辦法嘛,戶部這不是剛剛從神京調度了一批?再說大同那邊兒也沒有打仗,消耗也沒有那般厲害。”
林如海道:“當初議定之事,豈可變卦?”
從神京轉運糧秣,迢迢路途上消耗甚巨,不如就地購買米糧,而且還有一些果蔬、瓜果也不易遠途運輸。
陳澄乾笑一聲,說道:“林大人,小王雖不通政事,但也知曉籌措糧秣,不可操之過急。”
見廳堂中的談話氣氛僵硬,布政使羅景文打了一個圓場,尷尬而不失禮貌的微笑,低聲說道:“林大人,藩司以及府衙諸衙門尚能湊一湊,不會貽誤大軍糧秣供應的。”
巡撫顧秉和放下手中的茶盅,說道:“朝廷已從神京轉運,但大軍拖不得,林大人,我看不如這樣,他們幾家商會能徵集多少是多少。”
林如海面色沉靜,目中卻沒有多少歡喜之色。
其實還是他雖領着督辦軍糧的差事,但因爲未加殿閣大學士頭銜,故而才被彼等怠慢輕視。
忽而這時,城外傳來一陣歡呼聲,向着整個太原府城擴散,自也漸漸傳導至城中廳堂。
而正在議事的一衆官員,面色就是微怔。
林如海皺了皺眉,問道:“怎麼回事兒?”
這時,一個小吏跌跌撞撞地進入廳堂,面帶喜色說道:“林大人,外間傳來報信的錦衣府衛,說平虜大將軍在平安州取得大捷,殲敵近萬,虜酋授首,報捷的信使已經往神京去了。”
此言一出,廳堂之內的晉商臉色霍然而變。
平安州大捷?虜酋授首?
一衆晉商面面相覷,心頭隱隱生出一股不妙之感。
巡撫顧秉和臉色也倏然而變,暗道,好一個永寧侯,當真是能徵擅戰。
忽而心頭微動,將目光投向列坐的晉商,目光捕捉到那臉上的一絲的錯愕,心頭冷笑,只怕要不了太久,這些商賈都要爲那位永寧侯拿來祭旗。
這就是官場老油條,喬家和亢家的被查,已經嗅到了凜冬將至的氣息。
匹夫無罪,懷璧其罪。
一個個商賈富可敵國,在朝廷眼中就是原罪。
而布政使羅景文同樣面色驚訝,不由看了一眼齊郡王陳澄。
齊郡王陳澄胖乎乎的白皙臉蛋兒之上驚異之色密佈,喃喃道:“怎麼回事兒?奴酋怎麼會前往平安州?”
殲敵近萬,奴酋授首?這……這小兒經此一戰,何人能制?
身後的長史竇榮,面色則是現出一抹凝重。
前幾天他就勸過王爺,晉商隨時有揚州鹽商的前車之鑑,但王爺仍接觸着這些商賈。
林如海怔了片刻,心頭也生出一股振奮,面頰現出兩片潮紅。
作爲賈珩的岳丈,自是榮辱一體。
事實上,如果說林如海沒有因自家女兒做小而感到委屈,那也不可能。
不過是賈珩以少年武侯、軍機大臣的權勢,再加過繼林家承嗣的說法,給壓制下來。
而且黛玉與賈珩那天手挽着手,一副情侶親密無間的樣子,林如海也只能默認既成事實。
但賈珩的功業威名越大,那種自家女兒嫁給有妻之夫,受人指指點點的異樣就會越少。
奴酋授首,這是開國以來前所未有的大功,留名史冊,女兒與這樣的當世英雄喜結連理,再加上子嗣繼承林家香火,這就是妥妥的佳話。
這個世界就是如此雙標,天家娶小老婆,那是徵鸞鳳之瑞的榮耀,而對士大夫而言,自家女兒給人當小老婆,哪怕是同爲進士,無疑是一種恥辱。
林如海撫平着盪漾的心緒,思量了下,說道:“許是奴酋以爲我平安州無防備,直逼太原,打算截斷我糧道。”
平安州古稱朔州、馬邑,本來就是兵家必爭的軍事重地,進入晉中大地的門戶。
就在這時,一個府衛進入廳堂,躬身抱拳道:“諸位大人,錦衣府的人來了。”
在場中人臉色倏變,都轉而看向林如海,心頭暗道,錦衣府的人過來做什麼?
林如海面色微頓,喚道:“去將人請過來。”
不多大一會兒,大批錦衣府衛簇擁着一個飛魚服的青年,正是親軍錦衣指揮僉事曲朗,朝着林如海抱拳說道:“林大人,在下北鎮撫司指揮僉事曲朗。”
林如海點了點頭,說道:“曲指揮這是從何地而來?”
“宣化。”曲朗道。
“經過對亢以升之子亢澤興以及喬家中人的訊問,兩家之人招供,亢家近些年向草原走私販運各種違禁鐵器,牟取非法之利,而太谷曹家,榆次常家、介休候家、祁縣渠家、臨汾亢家、介休範家和太谷孔家,也多與女真暗通款曲,罪證確鑿,錦衣府皆要一體拿問。”曲朗劍眉之下,目光冷冷地掠向在場幾個身穿員外服的晉商。
曹勝、渠宗廉、常諶:“……”
布政使羅景文與蔣彥等人,臉上驚色迭起。
這是要對晉商一鍋端?
陳澄臉色則不太好看,心頭驚懼,正要站起來說話,卻爲身後的王府長史馮慈拉了拉衣裳。
錦衣府既然敢抓人,想來是掌握了確鑿的證據,如果再和那賈珩小兒衝突起來,吃虧的只能是他。
曲朗也不多言,道:“拿下他們。”
身後的錦衣緹騎應命一聲,然後向着穿着員外服的一衆晉商撲去。
……
……
話分兩頭,就在錦衣府派出府衛前往太原城、大同城,調查晉商的裡通敵國一事時,遠在數百里之外的薊鎮。
此刻,女真大批軍兵向着青龍關而去,代善的兒子阿達禮斷後,其人是碩託的兒子,而碩託就是與張尚一同被扣押漢土的使者。
女真多羅郡王阿達禮一襲紅色泡釘甲,頭上披着孝服,其人手中握着一根繮繩,騎在駿馬上,另外手中握着一柄彎如弧月的馬刀,額頭和臉頰已見着薄薄的一層汗。
此刻已經是三月的豔陽天,草叢茵茵,目光遠眺,一望無際的茫茫草原上,數裡不見一個人影。
阿達禮撥動繮繩,冷聲說道:“走,看來漢狗是不敢追了。”
一個女真參領道:“王爺,漢人哪次敢出塞追擊?他們都是一羣膽小的老鼠,只敢縮在烏龜殼一樣的城池中。”
阿達禮一臉傲然之色,說道:“走!”
然而就在這時,“噠噠……”
伴隨着馬蹄聲繁亂聲響起,廖闊的草原中現出一道騎軍洪流,旗幟如林,爲首打着一面紅繡的“漢”字旗。
阿達禮以及在場衆將面色微變,目光凝視着那滾滾而來的鐵騎洪流。
“這些漢狗還真敢追出來?”阿達禮先是面色愣怔一下,旋即,冷笑說道:“諸軍聽令,擊潰他們,一雪平安州大恥!”
此刻,騎在馬上的女真精騎齊齊呼喝一聲,身穿白色孝服,頭上繫着孝帶的騎軍,如洪流一般向着遠處的漢軍衝殺而去。
一柄柄馬刀在日光照耀下,明晃晃,刺人眼眸。
而阿達禮斷後的不過是兩千女真精騎,以及科爾沁蒙古隨軍出征的一千兵馬,猶如一柄銳利無匹的利刃向着追擊而來的兵馬插去。
氣勢如虹,無堅不摧。
此刻,曹變蛟騎在一批棗紅色駿馬上,手裡挽着一根繮繩,身後左右兩翼都是北平都司和河北保定的騎軍,大約有着六千騎,分作三隊。
而這時,見着遠處一隊紅甲孝衣的騎軍浩浩蕩蕩而來,曹變蛟身旁隨行的軍校都有些躁動不安,臉上多是見着疑懼之色。
哪怕手下的兵馬,看起來在數量上比女真要多一些。
如果是京營,早已對女真的鐵騎祛魅,而曹變蛟手下的河北兵馬,還未完成對女真戰無不勝印象的擺脫。
曹變蛟手下原本常領的有一千騎,平常多有操練,此刻高聲說道:“弟兄們,大將軍在平安州大勝,女真今已惶惶如喪家之犬,建功立業,封妻廕子就在此時!”
說着,舉起長槍,大喊一聲,說道:“殺!”
身後的騎軍也在這一刻喊着“建功立業,封妻廕子”,一時間氣勢不輸浩浩蕩蕩奔襲而來的女真騎軍。
此刻,如果從天穹高空向下望去,可見陳漢官軍如“人”字形的矢陣,向着女真大批精騎馬隊穿鑿而去。
“轟……”
伴隨着軍陣相撞,雙方的兵馬如兩股潮汐猛烈地碰撞在一起。
兵器相撞發出的“鐺鐺”聲,以及聲聲利刃入肉的悶哼,在這一刻恍若交響樂般繁亂。
阿達禮一眼瞧見那騎在馬上擎着一杆長槍,縱橫穿鑿的曹變蛟,面色冷傲幾分,提起手中的長刀向着曹變蛟砍殺而去。
曹變蛟手中長槍急刺,一點寒芒先到,隨後槍出如龍,向着阿達禮脖頸刺去。
阿達禮心頭一凜,長刀格擋,“叮”的一聲,清越的聲響在戰場上格外具有穿透力。
兩人甫一交手,都覺得對方武力不在自己之下。
曹變蛟冷哼一聲,掌中長槍宛如狂風驟雨,陡進如風,向着阿達禮胸口急刺。
一個使着長槍,一個用着短刀,刀槍相交,短兵刃明顯就吃了虧。
這時,阿達禮身邊的親衛馬弁,見阿達禮在馬上落了下風,就有兩個向着面容兇戾地向着曹變蛟衝去。
然而“噗呲”幾聲,兩人在馬上頓了下,胸口和脖頸都已見着一個個血窟窿,鮮血汩汩而淌。
曹變蛟與阿達禮廝殺着,長槍如龍,圍着阿達禮身上幾處要害纏殺不停,阿達禮心頭一緊,想要驅馬向着遠處奔離。
因爲騎軍往來衝鋒,無疑是顯得快若閃電,電光火石,來回穿鑿廝殺。
此刻,大批漢軍已與女真精騎廝殺在一起,漢軍的兵力在女真兩倍,此刻雙方廝殺在一起,鮮血淋漓,傷亡不少。
曹變蛟窮追不捨,與阿達禮戰至一處。
就這般來回穿鑿。
及至過晌時分,女真兵馬在阿達禮的率領下死戰不退,但終究是人少,兵線漸亂。
而阿達禮再次與曹變蛟持槍接近交手,也不過大約十幾個回合,身旁親兵漸少的阿達禮,手持已見着豁口的馬刀正要逃遁,忽覺腦後惡風不善,繼而後心一痛,長槍穿胸而過。
“噗通!”
屍身從馬上栽倒於地,曹變蛟策馬俯身之間,割下阿達禮的頭顱。
餘下騎軍見勢不妙,在一位女真副都統的率領下,急奔青龍關逃竄。
而曹變蛟一邊吩咐着副將去追擊,一邊歸攏了騎軍,擡眸看向天色,見不知何時,已是黃昏時分,暮色垂落在廖闊大地上。
此戰官軍也有不少傷亡,人無飽食,馬力睏乏,幾乎再無追擊之能。
曹變蛟吩咐着兵馬向北平城的李瓚報捷,同時派人打掃戰場,清點傷亡。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