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玖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躺在那株柳樹下。身上乾乾淨淨的,就好像從來不曾被龐大的水之氣圍繞過一般,背上的天鞘晨曦也好好地呆在他的背上。
就好像他從來就沒有從道童那邊得到指引,也不曾去過那個神秘的所在一般。
賈玖站了起來。
無論如何,這一次他來玉清山就是爲了考覈的。不管因爲什麼原因,他在這裡睡了一覺已經浪費了不少時間,希望這會兒去找師長不會太晚。至於責罰什麼的,對於賈玖來說,無論他是因爲什麼原因而遲到,遲到就是遲到,就是犯了錯。所以,到了師長面前,認錯時必須的。
賈玖站直了身體,打算整理一下衣物。也就找這個時候,賈玖發現,自己的手裡不知道何時,多了一樣東西,看上去像是一塊佩飾,可材質卻非金非玉,更不是翡翠瑪瑙之流,如果硬要說材質,更像是某種化石,某種生物化石。
賈玖立刻就想起了方纔那個夢境來。
難道那不是夢境,而是真實發生過的事情?
賈玖頓了頓,立刻前往清風澗,打算將事情稟告給道魁知道。無論事情的前因後果如何,可手裡的這塊佩飾已經證明了賈玖的經歷並非夢境,那麼考覈通過了拿到的確是銀衣道子信物這個結果,也必須告知師長。
賈玖毫不遲疑地往前走,因爲心中有事,賈玖甚至無暇顧及其他,直到有人開口呼喚他。
地點還是那個地點,當初燕翩躚第一次參與考覈他的竹林。
人物卻多了兩位,不止燕翩躚在,就連道魁和國師也在。
聽見燕翩躚的招呼聲,賈玖方纔從自己的思緒中驚醒過來,等轉頭看見道魁和國師的時候,賈玖的臉上刻不僅僅是驚愕了,還有慚愧。
燕翩躚是何許人也。看見賈玖的神色的時候,早就明白了賈玖的擔心,高聲道:“彤雲流,莫要在乎那些東西。你先過來!”
走進亭子。賈玖先向道魁請罪:“弟子不才,辜負了師叔的教導。”
道魁嘆息一聲,道:“彤雲流,你知道千百年來,通過金衣道子、銀衣道子考覈的人有多少嗎?”
賈玖低着頭。紅着臉,搖了搖頭:“全部加起來,足有兩百餘人。”
“那你可知道,這裡面通過最高級別的考覈的又有多少人嗎?”
賈玖搖了搖頭,道:“弟子不知。”
道魁答道:“不足十七人。而且,從來沒有人在第一次參加考覈就進入最高級別,更不要說在最高級別的考覈中一次通過。彤雲流,你爲何還要慚愧?”
“啊!”
賈玖猛地擡起了頭。
他的臉已經紅透了。如果之前他的臉龐羞紅是因爲慚愧的話,那麼這一次,他是因爲得到了道魁的肯定而激動。
雖然說他乃是道魁教養大的。可道魁還真的很少如此正面地肯定他。
賈玖道:“那麼,請問這個道子考覈之事……”
道魁道:“如今,這已經不是我們需要擔心的事情了。千百年來,自道子考覈制度展開之後,還是第一次出現這種情況。道令已經回中清山覆命,具體結果如何,就要看中清山那邊的決定了。”
賈玖道;“也就是說,也許未來弟子需要再考一次?”
道魁道:“不知。這要看兩位府尊的安排。當然,你也有可能前往中清山進修。”
“誒?”
賈玖還沒有反應過來,卻聽見道魁道:“好了。你也累了,先回去休息吧。”
賈玖不敢說什麼,只好站了起來,回他自己的小院子去了。
他那個小院子依舊十分乾淨。依舊有道童日日打掃,可這一次,他的客人顯然要比過去少了許多。至少,顏冽等銀衣道子候補們在這樣的時刻是不會過來打擾他的。至於上面的銀衣道子們,大多身領要務,更不會有這麼多時間跑來賈玖這裡了。
更不要說如今這個緊要關頭。
因此。接下來的一個月,賈玖都過得十分清淨,幾乎可以說是沒有事情可做,除了練功。
這一個月以來,賈玖每天要打一回太極,從八卦拳到太極拳再到形意太極,然後再練一會兒劍,剩下的時間,則用來抄寫道經。
賈玖本來就是一個極耐得住性子的人,他的行爲落在上面的師長和銀衣道子候補們的眼裡,是“果然如此。若非勤學苦練,彤雲流如何能在短時間內有如此修爲?”等諸如此類的感慨。
可落到了下面的小弟子們的耳朵裡,則各種猜測都有。
下面的道童、道僕,有的呆在玉清山上也不短了,雖然他們沒有見識過正經的金衣道子考覈,可這銀衣道子考覈和銀衣道子候補考覈的過程,還是有人知道的。
賈玖考覈的過程和結果,在玉清山上,也只有寥寥幾人知道罷了。而這幾個人,道魁、國師、燕翩躚,都是嘴巴很緊的人。他們若是不想說,又有幾個人能從他們的嘴裡挖出來?
所以,別人想要知道賈玖考覈的最後結果,也只有從其他的地方着手,尋找蛛絲馬跡,然後拼湊出真相。
這個方法在別的時候其實還是蠻有用的。可問題是,賈玖考覈的結果就連道令都拿不定主意、只能急急忙忙趕回中清山,加上道魁幾人諱莫如深的模樣,所以很多人都以爲,賈玖這一次不但沒有通過,還出了漏子。
到底出了什麼簍子,下面的人誰都吃不準,當然,最先輩衆人提出來卻又被衆人摒棄的說法就是:賈玖的修爲本沒有那麼高,其實還是這個女孩子自己吹出來的。
衆人會有這個想法一點都不奇怪。畢竟賈玖實在是太年輕了。
可這個說法有個致命的弱點。若是賈玖真的這麼做了,那麼他是如何瞞得過上面的諸多師長的。無論是道魁還是國師等人,都不是初出茅廬的小夥子,也不會輕易被人糊弄了去,更不是那種肆意妄爲、認爲破壞規矩是一件小事的人。
所以,這個說法很快就被摒棄了,換了另外一種說法,那就是賈玖,彤雲流在考覈的時候受了意外的傷。有可能傷了根本,所以上面才諱莫如深。
這個說法比上面那個更有市場。因爲道令急匆匆地趕回中清山就是明證,而道魁和國師的沉默,更是明證。
能夠進玉清山修行的人。大多修爲和品德都是一等一的,自然不會有幸災樂禍的事情,也不會打着關心的名義跑去試探賈玖,大家不約而同地選擇了沉默與關注。
當然,背後偷偷地討論也是少不了的。不過。這種討論,自始至終都只在道門內部傳遞,外面的人竟然是一點兒都不知道。
過了大約一個半月,連賈赦都忍不住派了兒子來打聽的時候,中清山上終於傳出了一個消息,那就是一個月後,賈玖將入中清山太上府修行。
這個消息一傳出來,最先跳起來的,還不是玉清山上的人,而是賈赦。
中清山和玉清山不同。上了玉清山還可以回家小住。跟賈玖這樣,因爲是女子的身份,哪怕是長年在家裡住着,有事兒的時候再去山上,也沒有人說什麼。
可中清山上不同。誰都知道,上了中清山,沒有修行有成,沒有得到師長的允許,賈玖是一步都不可能踏入紅塵,更不要說回家了。
如果賈赦還有別的女兒。那也就算了。可問題是,賈赦只有賈玖這麼一個親閨女,就連親孫女都不知道什麼時候能有呢。
再度看到女兒的時候,賈赦就忍不住了:“丫頭。就沒有辦法了嗎?我們不去成不成?”
賈玖嘆了口氣,道:“父親,這已經不是去或者不去的問題了。”見賈赦不明白,賈玖便細細說了這次考覈的問題,然後道:“父親,金衣道子對道門意義非凡。可女兒偏偏拿到了銀衣道子的信物。女兒上中清山乃是太上府兩位府尊的意思。不是女兒能推脫得了的。而且,而且女兒也不甘心,跟一般的女孩子一樣,一輩子被困在內宅,爲了一個可能自己根本就不認得的男人,將自己變得不像自己。”
賈赦悶悶地道:“怎麼說來,你是非去不可了?”
賈玖點了點頭。
賈赦道:“你就不管老太太,不管你的老父親啦?”
賈玖垂了頭,良久才道:“女兒不孝。”
賈赦怒道:“你混蛋!”一揮衣袖,賈赦便走了。
在他身後,賈玖默默地跪了下去,對着賈赦的背影磕了三個頭。
賈赦衝進自己的書房,將伺候的人都攆了,方纔任由自己淚如雨下。
罵女兒混蛋,其實真正混蛋的人,還不是他這個父親?如果不是當初他不成材,如果不是當初他只知道混日子,女兒又何必爲了這個家而費盡腦子?如果不是爲了這個家,女兒有何必將一切都做到最好,好得到道門的認可,從而爲家裡爭取到更多的支持?
真正混蛋的人是自己。
其實這一切早就已經註定。如果自己立得起來,女兒大可以跟別人家的小孩子一樣,嬌憨而天真,不需要步步爲營,更不需要拼了命地苛求自己。
想到自己幾乎是親手把女兒送到了道門,賈赦可以說是悔不當初。
他寧可閨女不要這麼能幹,至少還能一家團圓。
賈赦的情況引起了商氏的注意,在商氏的提點下,賈璉去找了張家,請到了自己的大舅舅。
張家老太爺早幾年的時候就已經去世了,張家的老太太也在丈夫去世的同一天,跟着無疾而終。張家的幾位老爺就乘着丁憂的機會,告老的告老,辭官的辭官。可以說,張家老太爺一去世,張家子弟立刻都離開了官場,爲老太爺守孝去了。
在王夫人、王熙鳳這樣的人看來,張家這樣的行爲無疑是愚蠢的,可在別人看來,張家這樣的行爲纔是正確的。一個親人故去都不知道傷痛的人家,一個骨肉至親離世都不知道悲傷只知道終日遊戲宴請的人家,這樣的人家,不但冷酷無情,還不可交。
因爲這樣的人家不會把你放在心裡,說不定你遇到困難了,這樣的人不但不會拉你一把,還會落井下石。
在過去很多事情上,張家其實早就看透了賈家,所以纔會遠着賈家。這也是爲什麼當初賈政王夫人住在榮國府正堂榮禧堂的時候,張家趁機跟賈家漸漸疏遠了的原因。
因爲那個時候,張家就已經知道了,賈家不可交。
可以說,如果不是賈玖奮起了一把,如果不是賈玖告了御狀,如果不是賈赦賈政兄弟分家已成定局,張家是絕對不會允許賈家黏上來的。
張家也很清楚,在過去很多年裡面,賈玖纔是賈家的主心骨,因此,賈赦會如此表現,張家人一點都不意外。
張家大老爺再度看到賈赦的時候,就是賈赦紅着一雙眼睛,跟只兔子一樣,蹲在書房門口,眼巴巴地往外張望的時候。
賈赦看到大舅兄的時候,第一句話便是:“大哥,我閨女走了沒有?”
張家大老爺嘆了一口氣,道:“既然這麼掛念女兒,爲何不乘着女兒還在家裡,好好開心地過兩天團圓日子?等你女兒上了中清山,你就是想見也見不到了。”
賈赦一聽,眼淚又下來了:“大哥,你有什麼辦法不讓我閨女上中清山嗎?”
回答他的,則是一聲嘆息:“妹夫,都說你是個糊塗的,我原以爲你不是。如今我方纔知道你是真糊塗。你可想過,你閨女在家又能夠做什麼呢?你看看京裡,誰家的孩子配得上他?等你老去,等璉兒也老了,讓他無兒無女看着別人一家團圓甚至還看侄兒侄媳婦的臉色?”
賈赦立刻就蔫了。
張家大老爺語重心長地道:“乘着這個機會,好好跟女兒開開心心地過兩天罷。你閨女,從來就不是閨閣裡面的女娃兒。他是天上的鵬,海中的鯤,把他關在內宅,他纔可憐!過去的這些年,他的日子,我看了都憋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