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康十四年,三月二十五。
大晴。
雖不過短短四五日,卻已似換了人間。
來時的漫天陰雲一掃而盡,歸時已是豔陽滿天。
“賈琮。”
龍攆之上,崇康帝緩緩一言。
龍攆旁,騎在馬上的賈琮忙應道:“臣在。”
崇康帝面色木然,目光幽深,緩問道:“汝以爲,如今天下格局,可算穩妥?”
賈琮想了想,道:“御前臣不敢妄言,於政務一途,臣沒甚天賦,幾乎一竅不通……”
崇康帝哼了聲,道:“你是沒有天賦?朕看你就是懶!能打發給下面去做的,你碰也不碰一下,倒是有機會養那麼些美婢,做那麼些詩詞,不成大器。”
賈琮乾咳了聲,道:“陛下明察秋毫,臣確實耐不住俗務,但臣保證,絕不曾有負皇命!”
崇康帝聞言滯了滯,而後竟輕輕一嘆,道:“朕此生,最恨的,就是爾等天賦之才。但最瞧不起的,也是你們。因爲最後成就大業的,唯有堅韌者,而非天才。”
賈琮面色抽了抽,正色道:“陛下,臣以爲,天賦分許多種。有人善文,有人能武,有人多捷才。但臣以爲,這些天賦皆非最極等才賦,最極等才賦,便是百折不撓的堅韌。正如陛下所言,自古成大事者,多此輩。但此輩者,又有幾人?天下之大,聰明者雄壯者皆如過江之鯽。然有大毅力百折不撓者,卻寥寥無幾。”
崇康帝聞言,哼哼一聲,對一旁目瞪口呆的元春道:“看到了麼?但凡聰敏之人,從不願輸在口舌之上。即使面對朕,他們也總會想法子扳回場子來。但真正務實事者,又通常不善言辭。”
元春正想賠笑說些什麼,崇康帝卻已經轉過頭去,重新看着賈琮道:“就以你的見識,說說當下天下和朝堂上的格局,是否安穩了。”
賈琮不敢再推脫,想了想道:“臣雖不知政務,但臣讀過青史,可觀民心。新政大行以後,最底層的百姓稅賦徭役大減!就算少不了地方官府巧立名目,依舊收一些苛捐雜稅,但一定比從前減少許多。百姓,能夠鬆一口氣,能夠活下去了。自古以來,但凡百姓能夠活下去,江山便一定是穩定的。誰都亂不得,因爲他不得民心!”
崇康帝聞言,眼睛中不無失望的看了賈琮一眼,罵了一句:“幼稚。”
不過見賈琮滿面不解的模樣,他心裡又不生氣了。
本是他寄希望太高……
再一思量,這樣也好。若果真連政務都精通,他還真放心不下……
念及此,崇康帝不再苛責賈琮,休息了片刻,又問道:“可知都中情形?”
賈琮點點頭,道:“錦衣指揮僉事魏晨派人送來了書信,言道陛下已派八百里加急,傳旨北鎮撫司鎮撫使韓濤,連夜抄家拿人。”
崇康帝此舉之意,賈琮並不是很理解。
如果是爲了給他增添仇恨,昨日又何必讓他忙碌一天,施下恩惠無數?
就聽崇康帝語氣中帶着些疑惑的問他道:“你竟不向朕求情?”
賈琮更懵:“求……求情?求什麼情?”
崇康帝身子微微往窗邊前傾,老眸細細的盯着賈琮,不放過一絲一毫蛛絲馬跡,等看的賈琮有些不知所措,但還是茫然時,崇康帝忽然用低沉的聲音大笑起來:“呵呵呵,哈哈哈,哈哈哈哈……”
賈琮:“……”
戴權奇怪的看了賈琮一眼後,勸慰道:“主子爺,保重龍體啊!”
崇康帝聞言,漸漸熄了笑聲,他看着賈琮,目光幽深道:“賈琮,你除卻胸無大志、貪戀美色外,極像朕。”
看着羞臊滿面的賈琮,在馬上幾乎坐不住了,一直旁觀的元春忍不住“噗嗤”一笑,道:“陛下,臣妾之弟,哪有那樣不堪?”
崇康帝皺眉哼了聲,沒有搭理,他看着賈琮道:“朕原本一直在等你向朕求情,保齡侯府史家參與叛亂謀逆,朕抄了他的家,還要誅族。你家老祖宗是史家的姑奶奶……”
賈琮輕聲提醒道:“陛下,夷族並不包括已嫁女。”
崇康帝:“……”
一滯之下,他沉聲喝道:“你是錦衣衛指揮使,手下錦衣衛抄了保齡侯府,你還不同朕求情,榮國太夫人豈能與你善罷甘休?”
賈琮奇道:“保齡侯史鼐豬油蒙了心,參與謀逆造反,臣家老太太不與臣善罷甘休?和臣什麼干係?”
崇康帝眼睛直直的看着賈琮,忽地一嘆,道:“所以朕才說,你像朕,骨子裡像。嘿,這世上,又豈是所有人都明理?他們只會擺功勞,東拉西扯……賈琮,你與朕說說看,保齡侯之輩,可恕不可恕?”
賈琮難得在御前笑一聲,還是冷笑,道:“若連謀逆大罪都能寬恕,則天下不知多少人將要舉旗造反!雖有功勞,然謀逆之罪,連免死金牌都不可恕,豈能相饒?”
御輦內的元春看了看崇康帝,又看了看賈琮,發現兩人臉上的冷笑,居然真的神似無比……
“好!!”
大讚一聲後,崇康帝追問道:“可有人說,此次牽連太廣,若盡誅殺,則易不穩。”
賈琮搖頭道:“這些狼子野心之輩若不斬盡殺絕,以儆效尤,則後患無窮。他們的命是命,昨日無辜戰死的士兵之命難道就不是命?那些有功於大乾的老卒們,爲了那些逆賊的野心,沒有任何價值的獻出了性命,還揹負上了叛逆之名。若不能將始作俑者們殺盡,何以能平天下百姓之心?何以能平大乾百萬軍卒之心?此刻爲這數百叛逆之命惋惜,來日再有人效仿,又不知當有多少普通士卒,甚至無辜百姓,爲逆賊的野心而死。爲叛逆求情者,皆小仁小義,不足爲謀!”
聽聞此言,崇康帝的雙眸明亮的有些駭人,他激賞的看着賈琮,緩緩點頭道:“賈琮,你書讀的極好,深明春秋大義,朕很欣慰!你說的不錯,天道煌煌,合該如此!”
說罷,最後深深看了賈琮一眼後,拉下了車窗帷簾。
唉,惜不爲朕子……
見窗簾落下,賈琮無聲的輕輕呼出口氣,正要撥馬走向一旁,就見不遠處一匹馬上,葉清滿眼鄙夷的看着他,明媚的大眼睛含笑,似乎在譏笑他求生欲如此之強……
賈琮恨了她一眼後,調轉馬頭離開……
他並非全在迎合崇康皇帝,他的內心,本就如是作想!
凡叛逆之輩,皆當誅之!
……
讓整座長安神京都膽戰心驚的叛亂,終於平定了。
隨着從鐵網山傳回天子已盡誅叛逆,不日回京的消息,都中長安便迅速安定了下來。
成王敗寇已分,失去了義忠親王劉渙和宗室諸王這面大旗,其他人再敢動手,就失去了大義。
沒有大義的造反,只能自取滅亡,沒有任何意義……
神京城安定後,除卻一些廂坊遭了兵災,被焚燬,還有皇城朱雀門下,京兆府、長安縣、萬年縣和五城兵馬司用了無數桶水,卻怎樣也洗不盡的血腥氣外,其餘之處,多安然無恙。
太陽照常升起,百姓照常生活。
哦對了,當然這要無視那些走街竄巷,拿着鎖鏈抄家封門的錦衣衛們……
但尋常百姓能無視這些如虎似狼的天子親軍,都中勳貴圈們,卻不能無視。
這是自國朝鼎定百年來,最大範圍的抄家除爵。
除卻慘遭血洗的宗室外,貞元勳臣,同樣損失慘重。
數以萬計的人犯和家眷,填滿了神京城內大大小小的牢獄。
就連死牢中,都被塞滿了人犯。
這等陣勢,讓無數人不寒而慄。
謀逆大罪,按律皆斬!
若這些人頭統統落地,那……
簡直無法想象。
勳貴圈子說大不大,說小不小,但數十年來,早就枝蔓相連。
拐幾道彎兒,說不得都是親戚。
若這些人全部斬首,差不多整個勳貴圈,暗地裡都要斬哀服喪……
這是衆人絕對無法接受之事,因此無數馬車,齊聚神京西城,居德坊,賈家東府。
……
無數馬車,含着希望乘興而來,卻又難生怨氣的敗興而歸。
無它,賈家東府閉門謝客。
冠軍侯親兵封鎖賈家,許出不許進。
而之所以難生怨氣,則是因爲他們都聽說了,連賈家榮國太夫人的孃家,保齡侯史家,都已經被抄了家……
史家尚且如此,更何況他們想求情之家?
寧安堂內,悲聲陣陣。
賈母只覺得她要將這一世的淚水都要哭盡了……
前兩日看着被燒成斷臂殘垣的榮慶堂和榮禧堂,賈母、王夫人等人就已經哭暈過去幾回了。
尤其是王夫人,得知當初賈琮讓賈政將她的陪嫁箱奩都藏起來掩埋好,她原以爲賈政已經辦妥,誰知後來才發現,賈政只顧將他的那些孤本古籍收好,她的那些珍貴嫁妝,竟留在了榮禧堂,被一把火燒了個精光,王夫人真真一口心頭血嘔出,暈了三回不止……
那些,都是她將來留給寶玉的財物啊。
賈政卻道:“人遺子,金滿籯。我教子,惟經書。金銀可用盡,而經義卻可代代相傳。”
又讓王夫人暈過去一回……
賈母將賈政趕的遠遠的,連看都不想多看一眼,榮慶堂上只留着一屋子的內眷,再加上寶玉。
衆人時不時哭一回勸一回。
而當聽說保齡侯史家參與叛亂謀逆,保齡侯府被抄,全家被鎖拿下了詔獄後,賈母又連昏過去三回,醒來後放聲大哭不止。
賈政過來相勸都無用,還再次被趕走。
因爲他說了句“各家有各家的造化,各安天命罷”……
看着滿頭散亂銀髮,眼睛哭的紅腫依舊在流淚的賈母,薛姨媽勸慰道:“老太太,琮哥兒是錦衣衛指揮使,等他回來,說不得就有轉圜之機。先莫哭了,哭壞了身子,得回頭再好了,豈不冤枉?”
一旁木訥的王夫人此刻也不得不收起心中的悲苦,勸道:“老太太,聽說這一次犯案之人成千上萬,都言法不責衆,斷不會一次害了那麼多人的性命。”
賈母悲苦道:“指望那個孽障……指望那個孽障……他不落井下石踩一腳,便是好的了。他最會拿捏大義,卻不念人情……我這是造了哪輩子的孽,竟落到這個結局……”
王夫人和薛姨媽聞言,二人對視一眼,眼睛都流露出幾分欽佩。
賈母不愧是活了大半輩子的人,看人真真精準,一言就道破了賈琮的心性。
在她二人看來,賈琮許是由於幼時被苛虐太甚,所以心性孤寒。
雖未長偏生邪,但着實缺少幾分人情味兒。
寧安堂上哭聲陣陣,兩排楠木交椅上,賈家姊妹們也在安撫一人,不是大哭不已的湘雲又是何人?
保齡侯府到底是她的家,生她養她,史鼐、朱氏等人雖待她不善,卻也將她撫養長大,至少沒像賈琮當初那樣悲慘。
如今家破人亡,只餘她一個孤零零的丫頭,不管她心性如何英豪恢宏,這一刻也只有傷心難過的份兒。
正當滿堂悲苦時,忽地一道瘦小的身影從外面蹬蹬跑了進來,沒等賈母等人啐罵,就呼哧呼哧道:“了不得了,大門外來了錦衣衛,說是要請雲兒姐姐回去……”
“啊!!”
湘雲聞言,唬的小臉煞白,叫了聲後,暈倒過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