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天子旨意在,再加上賈琮本就是以軍醫起家……
所以,儘管許多貞元勳臣都看賈琮不爽,但到了事關門楣衰落甚至是闔族生死的關頭,各家衙內還是紛紛尋上李虎,通過他求到了賈琮頭上。
開國公府如今在貞元勳臣中的名聲,其實不比賈琮強多少。
李虎能得如此求助,不是因爲他是開國公世子,而是因爲他是李虎。
光風霽月豪情磊落的李虎。
李虎自己也知道這一點,所以想通過此事扭轉一下開國公府的形象。
只是這一回,賈琮卻沒那麼好說話了。
最後三個月時間,他要夾着尾巴老實做人。
這種廣施恩德的事,可一可二不可三。
能將開國公李道林和鄭國公屠尤從閻王爺手中拉回來,已經出夠了風頭,再多做,過猶不及。
儘管,賈琮心裡其實也想多救幾個,轉圜和貞元勳臣的關係……
賈琮並非尋常醫匠,他是大乾冠軍侯,錦衣衛指揮使。
他的救命之恩,分量之重,足以化解去許多偏見和仇恨。
又是李虎出的主意,讓一些侯伯弟子前去叩闕哭求。
崇康帝借勢下旨,收攬人心,命賈琮全力救治。
如此,自白晝一直忙到深夜,賈琮纔將子爵以上的勳臣們,處理完傷勢。
但也只能至此了,人力畢竟有時盡。
那些成千上萬躲在兵營角落裡哀嚎哭泣的尋常士兵,他真的想救,卻已無能爲力……
等賈琮面色蒼白,步履甚至有些搖曳的從淨室中走出時,業已漫天星辰。
看着這漫天明亮的繁星,他也大概明白了崇康帝的心思……
接下來的十幾年,應該是以維穩爲主。
可以鬥,但不能再出現當下這般,幾乎要動搖社稷國本的內鬥。
透着清涼的夜風,賈琮居山麓而觀之,整個鐵網山都瀰漫在濃濃的悲意、哀傷和哭泣當中。
出京近十萬人馬,一場亂戰下來,存活下來的,連三萬都不足……
這不到三萬人中,還有很大一部分,身受創傷,能不能活下來,全憑天意……
他們死的慘啊,他們大多都是尋常的士卒,卻爲了一些人的野心,一些人的貪婪而死。
他們曾是一起征戰塞外與敵國賊寇拼搏廝殺的親朋舊友,他們曾是比骨肉手足還親同生共死過的兄弟。
今日,卻不明不白的兵戈相見,殺了個你死我活。
都言一將功成萬骨枯,可如今這將枯的數萬白骨,又成全了誰?
賈琮自認不是好人,更不是聖母,但一想到這些白骨隱隱同他相干,整個人都覺得被一座大山壓住了般,讓他有些喘不過氣來。
都到了這個地步,他如何還能如鴕鳥般將頭蒙在沙子裡,故作不知……
不過,賈琮也不會“妄自尊大”,將這滔天罪孽往自己身上強攬。
自古以來,國人好鬥。
一句“王侯將相寧有種乎”,造就了多少留名青史的蓋世梟雄?
數不盡風流人物的三國,將六千萬戶的大漢,硬生生殺的只留下八百萬丁……
一個火攻十萬,一個水淹十萬,一個赤壁大戰八十萬……
這一個個的數據,成就了帝王將相們的“千古美名”。
又有幾人憐惜過百姓無辜,憐惜過士卒無辜……
不過成王敗寇罷。
所以,就算沒有他,義忠親王劉渙一樣會反,崇康帝推行新政,得罪盡天下利益團體,早早晚晚會有今日這一幕。
有沒有他,甚至有沒有葉清和龍首原上的那位,都一樣。
葉清和那位躲在背後,根本不需要直接動手,只要推波助瀾,適時相助,就能操控着局勢走到今天這一步。
這一切的罪魁禍首,只是人們永不會熄滅的貪婪和野心!
這或許,纔是他今生最大的敵人,真正的對手……
“喂,清臣,想什麼呢?”
正當賈琮重振精氣神時,就聽到一道此刻他十分不想聽到的聲音傳入耳中。
“什麼事?”
或許感覺出這語氣中的生硬和不喜,葉清修眉微微一蹙,再順着賈琮的方向往山下兵營望了望,那悽慘哀絕之氣,讓她都難免受衝,也就大致明白了賈琮的心思。
她凝眸看着賈琮,輕聲道:“清臣,你是個極聰明之人,當明白這些皆非我等本意。若非當年那場變故,許多事都不會……”
“什麼事?”
賈琮再問一遍,打斷了葉清的話。
不過,語氣終究恢復了平靜。
葉清深深看了他一眼,她是極聰慧之人,所以也就愈發知道,一個聰明人,被人擺佈的厭惡和反感。
尤其是對於一個,或許沒那麼大野心的聰明人……
眼中閃過一抹自嘲的無奈後,葉清卻用溫柔甚至帶有些哄溺的語氣道:“清臣,大姐姐知道你忙了一天,滴水未進,便張羅了一桌好菜,請咱們去吃席呢。”
賈琮:“……”
我了個大艹!
當我是孩子麼,還是以爲我賈清臣是你用美人計就能收買的?
大姐姐,你臉皮能不能……
不過沒等賈琮用怪異刻薄的目光將葉清繼續羞辱下去,看到那雙明媚的眼睛內,幾乎從未見過的晶瑩,賈琮心裡一顫……
他到底不是真正刻薄寡恩之輩,對相熟之人,遠遠做不到崇康帝那等冷酷決絕,也知道今日之事,不能單純的卻怪葉清。
輕輕一嘆後,賈琮道了聲:“抱歉,剛剛是我心情不大好。”
即使葉清的性子,已經遠超當代女子三從四德的心性。
但當面對一個在意的男人低頭道歉時,還是一瞬間明媚如花。
賈琮看着葉清眼眸中頑皮得意的笑意,忍不住搖了搖頭,哭笑不得的顧自離去,前往龍帳。
葉清在身後嘻了聲,跟上前去。
除了那些淵源外,她能感覺的到,他怕是這個世上,唯一不將她當怪物看的男人……
這世上的人,分男人和女人。
女人多因她不守婦道規矩,不讀女誡女紅而厭棄鄙夷她。
男人有怕她的,也有喜歡她的,然而根源都是一樣,她是個異類。
不男不女的異類……
唯獨在賈琮的眼中,從第一面起,她看到的就是平等,正常,尊重,還有……同類。
……
龍帳內。
元春歡快的和一隻百靈鳥,當她知道竟是她孃家兄弟救了崇康帝,那種快樂,讓她由內而外的喜悅。
哪怕崇康帝一直木然着臉,但元春也不在意,她早就習慣了。
若有一日崇康帝忽然對她溫柔起來,她反而會怕個半死……
讓行在御膳房張羅了一大桌好菜後,元春惋惜的看着崇康帝,道:“陛下,果真不能吃一點?”
崇康帝對於這種廢話連回應都懶得迴應,還是一旁戴權輕聲道:“娘娘,老供奉幾番叮囑,陛下飲膳要清減,夜裡尤其不得多食,最好少食。”
元春聞言,有些失望,但更多的是關心。
不過崇康帝這會兒顯然沒有和她多說話的心思,指了指一旁的座椅,讓元春坐下安靜……
元春眼中滿是失落之色,好在沒多久外面就傳稟,葉清與賈琮到來。
傳入後,賈琮先上前見了禮。
崇康帝眼眸微眯,細細打量着賈琮的一舉一動,緩緩問道:“救回來幾人?”
賈琮答道:“大部分都是尋常外傷,除了個別幾人外,都救回來了。”
崇康帝聞言,明顯目光深沉了不少,又問道:“李道林脖子都被射穿了,你也能救得回?”
賈琮答道:“回陛下,開國公傷勢只看起來唬人,弓箭其實並未傷及經脈和血路。就算沒有臣,換成宮中老供奉出馬,一樣能救回。只是臣有一事不解……”
“何事?”
賈琮擡頭看向面色蒼白但眼神愈發深沉的崇康帝,道:“陛下,爲何要救他們?”
一旁的元春倒吸了口涼氣,眼神有些駭然的看着賈琮,又看向崇康帝。
然而出乎他的意料,崇康帝非但沒有震怒,面色反而稍稍和緩下來,輕哼了聲,道:“朕還不是爲了你?若再不施點恩德,早晚你必被這些人所乘。”
賈琮聞言想了想後,額頭冷汗漸下,大禮參拜道:“臣謝吾皇隆恩厚愛!”
崇康帝緩緩點點頭,不過情緒到底低落,滿頭霜發下,面色隱隱發黃,對於一旁元春的關懷神色,心裡厭棄不已。
到了他這個地步,是半點女色都沾不得,也沒精力去沾了。
他唯一期盼的,就是元春能保重好她自己的身子,爲他誕下龍種。
垂下眼簾,崇康帝對元春道:“既然你記掛你母族兄弟,朕替你傳來了,你姊弟二人……”說至此頓了頓,又看向早已經坐在一旁桌子上瞪着大眼睛看他的葉清,忍不住抽了抽嘴角,道:“你三人吃罷,朕先去歇着了。”
見元春立刻起身要送,沉聲道:“仔細身子,不必相送。”
說罷,在戴權和蘇城兩個心腹大太監的攙扶下,緩緩回了內帳。
元春雖落了面子,卻自我安慰是崇康帝關愛她的身子纔會如此,所以只難過了稍許,就重新打起精神,招呼賈琮道:“琮弟快快上席罷,我聽說你忙了一天一夜還未進食,如何得了?早聽聞吾弟允文允武,尤其是詞作驚世,再沒想到,琮弟還是一個杏林聖手,真好呢!”
賈琮笑了笑,道:“什麼杏林聖手……連君臣佐輔知道的都有限,只會有些奇巧之術罷。大姐姐坐,咱們同吃一餐,修整一夜,明日一早便能啓程回京。京裡……呵,也不知什麼模樣了……”
已經開吃的葉清修長明媚的美眸側過看來,略帶譏諷道:“這般惦記你家裡的林妹妹、寶姐姐?”
賈琮沒好氣道:“吃你的飯!”
而一旁一直和家中有書信往來的元春,卻已經張大了殷紅的櫻脣,怔怔的看着賈琮……
葉清瞥了她一眼,嘴角浮起一抹從容的微笑來。
她這可不是在呷醋,而是在幫她那個憐人的林妹妹一回。
元春如今極器重賈琮,因爲他在崇康帝這邊地位愈發重要。
如此,她自不會再偏向她母親王夫人,撮合寶釵和她的胞弟寶玉,以免得罪了賈琮。
而且還會主動要求王夫人讓兩人在一起,以固恩情。
說不得,還會順水推舟湊成寶玉和黛玉之事……
若果真如此,縱然有許多辦法可想,但父母之命一出,就算再反抗擺脫,也難免留下污名……
這個世道,對女人並不友好。
葉清對黛玉,還有大指望呢。
斷容不得人污了她名聲上的清白,所以,纔在此刻揭破賈琮與那二女之事。
以她對元春的瞭解,對人心的揣測,元春也是個聰敏女人,當知道什麼事該說,什麼事不該說。
也當知道,什麼是該爲,什麼事不該爲。
念及此,葉清呵呵一笑,舉杯對賈琮道:“來,清臣,走一個……飲勝!”
賈琮拿她無奈,只能舉杯,與她輕輕一碰,雙目相對間,一飲而盡。
……
龍帳內間,蘇城和戴權二個一直不對付的太監頭子,此刻一起爲崇康帝守着夜。
換任何人,他二人都不放心。
戴權瞥了眼身量高大魁梧,垂着眼簾站在那紋絲不動的蘇城一眼,忍了又忍,最終還是沒忍住,問道:“老蘇,問你個事……”
蘇城連眼皮子都沒擡一下,沒理會他。
對於戴權,他打心底裡看不上。
這個奴才秧子,最會揣摩陛下的心思,偏他才智不高,只能揣測好生活一面的,對政務,講給他聽都未必聽的明白。
如此,反而成了陛下身邊不可或缺的奴才。
戴權見蘇城不理他,也不氣餒,自顧小聲問道:“老蘇,這娘娘還沒生呢,怎主子爺,對了,還有你,就能一口咬定一定是皇子,而不是公主呢?”
戴權雙眼迷糊糾結,一臉無法理解的樣子。
他顯然想不明白,這種事怎可能提前就能判定,而且還能依此判定,開始佈下影響未來十數年的大局……
若是生出個公主來,豈不成了笑話?
蘇城聞言,緩緩擡起眼簾,用看弱智的眼神看了戴權一眼,本不願搭理,可想到以後二人不可再針鋒相對,誤了天子大事,便淡淡道:“不管是公主還是皇子,最終,一定會是皇子。”
說罷,再不理會。
若提點到這一步,戴權還想不明白,那就讓他愚蠢下去罷。
戴權聽完果真愈發迷糊,不過過了一盞茶功夫後,他眼睛陡然圓睜,驚駭的擡起頭來……
……
ps:有票票木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