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士卿被綁住了手腳矇住了眼,堵住了嘴,在一片漆黑之中,彷彿又是回到了那斗室裡。饒是他心性如何剛硬,一回想起前幾日的經歷,還是忍不住驚慌起來。
平心而論,他雖然從小養尊處優,卻還真沒有一般紈絝子弟的習性。他也想過,自己可能會受些苦楚,只是沒想到,這一鞭子一棒子都沒打,先關了幾日,後又被綁住矇住堵住,這是要做什麼?
想問,開不了口。想動,身上都不是普通的繩子綁着,從其質感來看,當是牛筋一類。
耳畔傳來林燁還帶着少年人特有質感的聲音,“甄大人,今日爲何會被押解進京,你我都是心知肚明。奉勸你一句,有什麼便說什麼罷……”
看到甄士卿徒然的掙扎,林燁聲音放低了,幾乎是耳語一般嘆息,“你覺得,你是朝廷重臣,你的家族你的母親能夠保下你是麼?若果真如此,實在是可笑了。人,總要有些自知之明纔是。今日之事,非王爺和我與你過不去,實在是你所犯罪行滔天,便是天神下了凡間,怕也是保不住你的。你說與不說,結果都是一樣——本官這話也是不對,對你而言,結果是一樣。對你的家人,怕是大大不同。”
甄士卿突然停了下來,因蒙着眼睛看不見他的神色,但是從其咬緊的下頜和脖子上鼓起的筋絡來看,這最後的話是戳到了他的心底。
甄士卿比誰都明白。甄家在金陵百餘年,前兩代家主中未嘗沒有作奸犯科的。這身在官場,原也有些身不由己。但是爲何皇帝能夠容下?究其原因,無非是甄家沒有觸碰到皇帝的底線。
但是如今……自從甄家這一代中出了一位寵妃,甄家,已經不可能做個簡簡單單的純臣了。想到前些年皇帝與忠敬王的皇位之爭,想到自家與忠敬王的往來,甄士卿咬緊了牙關——這本就是任何一位皇帝都無法容忍之事,自己咬住了,尚有一線生機。否則,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家人,也難保住。
林燁察言觀色,看着他的樣子便知其心意。他悵然一嘆,也不管甄士卿看不看得見,只搖了搖頭,“唉,甄大人既是如此,本官也無法了。甄大人,本官前幾日翻看刑典,覺得這古來的人真是聰明,什麼凌遲,車裂,鈍擊等,種種而言,莫不殘忍。本官覺得,以甄大人而言,這些都是用不上的。”
徒四在旁邊捏了捏他的手,林燁回頭展顏一笑,續道:“本官這裡倒是有一法,甄大人管保沒有聽過。這人呢,身體裡血液不少,血流空了,人也就死了。自然,這血放的若是慢些,還可有救回來的餘地呢。這麼着吧,王爺心地良善,本官也並非酷吏,這個機會,我還是會給甄大人的。”
甄士卿聽到這裡,只覺得腕子上一涼一痛,便似有血緩緩流出。椅子底下不知道何時放置了一隻銅盆,熱流慢慢滴下,發出滴答之響,在這靜室之中,顯得尤爲突出。
“甄大人,本官算過了,一個成年男子的血,照這個速度留下來,便是一時半會兒也是死不了人的。在這期間,甄大人只管好生想想到底要如何。不過我要提醒大人一句,若是感到手腳冰冷之時,便是大限將到,您,可得早作打算吶。”
甄士卿驚懼氣怒交加,渾身顫抖。欲動動不得,只感到一股股血流似乎是不停地滴落在銅盆之中。一個人,身上能有多少血,禁得住這般流下?
林燁輕笑,“王爺,時候也不早了,咱們出去小酌幾杯?甄大人也好靜下心來細想。”
徒四實在是沒想到他竟有這麼一出,看着甄士卿手腕子上那道細如蠶蟻的血痕,再瞧瞧旁邊兒兩個獄卒擺上的一桶清水,正在往下滴着,不由得十分好笑。
當下很是配合,點頭:“如此最好。不過甄士卿,你莫要以爲自己死便死了……”
他的手指看似隨意地敲着桌子,節奏卻是恰好與那水的滴答聲一致。此時聽來,更是可怖。
“前體仁院總裁甄士卿所犯罪行累累,上愧於君,下愧於祖宗,畏罪自盡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甄士卿渾身一震,口中嗚嗚作響。
徒四含笑拉過林燁,二人對視一眼,含笑出去。出去的時候,林燁偏偏還又故意重重地放慢了腳步。
“都出來都出來!”林燁在門口叫道,“讓甄大人一個人待着,諸位這幾日看牢門辛苦了,外頭備了酒菜,都去吃上一杯水酒,散散乏!”
獄卒們一鬨而散,紛紛叫着:“多謝王爺和林大人賞。”
屋子裡漸漸靜了下來。甄士卿從不知道,這靜謐,竟是如此可怕可怖。尤其這靜中,自己失血的聲音卻是格外清晰。這聲音,便如敲響的喪鐘,時刻提醒着他,命就在這樣一滴一滴地流走。
眼前一片漆黑,腦中也有些昏沉。十來天的關押已經讓他無論是身體還是意志都有些頹靡,方纔聽榮王的意思,自己便是死了,竟然也只落得個“畏罪自殺”?驚懼怒恨之下,甄士卿頭一歪,竟然暈了過去。
“這,不是這麼就嚇死了吧?”外邊,林燁趴在徒四耳邊低聲問。
徒四皺眉,“不至於吧?”這纔多會兒,這麼容易就掛了?
倆人正嘀咕,林燁眼尖,看到甄士卿的腿動了一下,低聲笑道:“不礙的,看來是氣暈了。”
徒四捏捏他的耳朵,也將聲音壓得極低,笑問:“這都哪裡來的點子啊,也虧你能想出來。”
“看着吧。摧其心志,毀其戾氣。人縱然不怕死,但是死之前等待的味道還是蠻不好受的。我就不信,他大半輩子都沒受過什麼磋磨,能有那麼硬的牙口!”
甄士卿悠悠醒來,眼中依舊是黑,耳中也只有自己的呼吸聲和血滴落的聲音。
這是過了多久?
甄士卿覺得手腳已經麻木冰冷,這是……這是到了時候麼?
他發覺,自己遠沒有想過的那般不懼。相反,這個時候,幼時的金尊玉貴,少年時候的鮮衣怒馬,青年時候開始的一路青雲直上,種種情形在腦中閃過,最後竟是定格在去歲過年時的金玉滿堂上。
他的身子忍不住顫抖起來,他不想死!
偏生此時,便是想開口,嘴裡堵着碎布;想要掙扎,屋子裡沒有人,誰能知道自己要如何?難道,就這麼死了?死了以後呢?母親,妻子,兒女,又都如何呢?手腳愈發涼了,腦筋也越發不清楚,似乎連轉轉頭的力氣都沒有了。死,並不可怕。若是一刀下來,腦袋掉了只怕也只是一瞬間的痛楚。可這般等着,知道自己的命在慢慢消失,卻是無能爲力的感覺,實在是太過恐怖。甄士卿腿間一熱,竟是尿了。
林燁外頭捅了捅徒四,下巴朝裡邊揚了揚,“差不多了。”
徒四看看,甄士卿的褲子上隱隱有水漬。點了點頭,攬住林燁的肩頭在他臉上親了一口,“真有你的!”
這間刑室本就是按照林燁所說的改建的。裡邊的人,不知外頭有人。外邊的人,卻是可以通過一道小孔看到裡邊。且裡外隔音極好,故而他們兩個離着甄士卿雖是不遠,甄士卿在裡邊卻是一無所知。
隱約聽見腳步聲響,甄士卿努力擡了擡頭,喉間哽咽,不停地掙動。或許是死前的奮力一動,竟是連帶着椅子一同帶倒了。
“哎呀,快來人,扶着甄大人起來。這般姿勢,可不是好看的。回來人硬了,可就捋不平了!”
林燁大驚小怪地叫着,徒四忍笑朝着後邊一招手,跟進來的獄卒忙着擁上去,七手八腳地擡了椅子起來放好。
甄士卿此時臉上已經是涕淚交加,哪裡還有昔日高高在上的一品大員樣兒?
“甄大人的血,果然是與衆不同啊。瞧瞧這色,紅中帶着黑紫,嘖嘖……”
徒四聽林燁越說越不像,忙捂住了他的嘴,冷笑道:“帶了甄士卿回去,腕子上的傷口上些藥,別讓血流的快了。爺辛辛苦苦從金陵把他弄回來,死的太快,未免便宜了他!”
一個獄卒腦筋轉得快,大聲應道:“王爺放心,小的自有法子讓他一時死不了!”
甄士卿覺得身下一空,椅子已經被擡了起來。若是這麼送回去,只怕真就這麼一點一點流血熬死了自己!當下也不顧的什麼了,拼命扭動起來,喉間縫隙中溢出的聲音嘶啞中帶着尖利,聽起來很是刺耳。
“慢着慢着,甄大人這是有話說?”林燁阻止道。
甄士卿死命點頭,這會子,招供便招了罷,能多活一會子總是好的!縱然他日砍頭也好毒酒也罷,總是痛快些!
……
宣寧帝看着手裡厚厚的一摞供狀,再看看林燁,目光中帶着十分的讚賞。寧朗之覺得俱有榮焉,一向雲淡風輕的臉上也不禁有了些得意之色。
至於王子騰等內閣大臣,更是驚歎。未動刑,未拖沓,一次提審便將供狀拿下,這個十幾歲的少年臣子,怎能不叫人刮目相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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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發一章,我貌似看見了完結的曙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