榮國府,榮慶堂。
賈母今日換了一身新裝,平添喜氣,雍容慈祥,滿面春風。
堂中正坐了五六位各家貴婦,綾羅錦繡,滿頭珠翠,香風燻人。
來的各家太太之中,賈母孃家來的是忠靖侯李氏,另外還有涇陽侯張氏、城陽侯徐氏、忠誠伯鄒氏、治國公長房劉氏等。
另外同來的還有四位各家閨閣小姐,皆十四五歲花樣年華,衣飾清貴,儀態萬方,通身大家閨秀氣派,看得王夫人目不轉睛。
賈母又叫了迎春、黛玉、探春、史湘雲等孫女輩,一起過來陪客,榮慶堂中愈發顯得璀璨熱鬧。
忠靖侯李氏也是個精明人,原本賈琮擺生辰宴下帖,她以爲不過是兩家尋常禮節來往。
今日赴宴的是她的長子,李氏也被賈母請來說話的,加上史湘雲如今養在賈家,她自然趁便過來走動看望。
只是剛進了榮慶堂,見到堂中除了幾位貴婦,還有鶯鶯燕燕几位芳齡閨閣,便覺得事情有些不對勁。
李氏心中奇怪,今日是琮哥兒的成年生日宴,自己姑母請了一堆和他同庚的丫頭片子,這是算哪一齣。
但是李氏不會覺得,賈母這是藉着賈琮過生日,要趁機給他做大媒。
這其中的根底,別人可能都不知道,但他們史家人心裡可是門清。
李氏知道姑母早拿定主意,要把侄孫女湘雲許配給賈琮,藉此讓賈史兩家聯姻。
當初賈琮因被宮裡賜婚,這樁親事差點就黃了,沒想到賈琮突然死了老爹,這事又重新兜了回來。
爲何家中大伯去了金陵外任,會同意湘雲留在神京,湘雲要去和賈家姊妹作伴,賈史兩家長輩都同聲允許,不過是大開方便之門罷了。
所以,李氏篤定今日這等排場,絕不是姑母要拆自己臺子。
李氏再看自己侄女湘雲,見她一臉笑容,一雙明眸古靈精怪,來回盯着那四位小姐打量,神情有些搞笑調皮。
她是清楚自己這侄女心性的,小丫頭雖還沒完全開竅,還有些似懂非懂,但可不是個傻子。
她要是知道姑母擺這麼大的局,是專門給琮哥兒做媒選媳婦,還能自己樂成這個德行……
而且,李氏看到賈家二太太居然也在榮慶堂中,跟着自己姑母應酬到訪女眷。
反倒是琮哥兒的嫡母,像個擺設似的,沒什麼話說,這兩人整倒了個兒。
琮哥兒過生日招待客人,用她一個偏門嬸嬸瞎起勁?
李氏也是聰敏之人,看到王夫人的目光,老在幾家小姐身上打轉,隱約都是相看兒媳婦的神情,她就覺得好笑。
這幾位閨閣千金,今日打扮得花枝招展,跟各自母親上門做客,她們想要給誰看就不好說了,至少不會是這位賈家二太太。
李氏突然對今日之事,充滿了好奇和樂趣,覺得應該有場好戲能看……
……
一幫子貴婦人一通寒暄之後,賈母也將各家閨秀看了仔細,又各自誇讚了不少好話。
還讓鴛鴦拿了金玉戒指、腕香珠串等物,分給四位貴勳閨閣做見面之禮,場面倒是挺其樂融融。
賈母又笑着對迎春說道:“你們姑娘家自有體己話好說,陪着我們這些老的有什麼趣味。
你帶這些世交姊妹,一起去園子裡逛逛,不可怠慢了,等到了開席,我再讓丫鬟去請。”
等到迎春、黛玉、探春等帶來幾位姑娘出了榮慶堂。
賈母又說了幾句閒話,對城陽侯徐氏笑道:“我看你家三丫頭就挺好,可曾許了人家了?”
賈母之所以會這麼問,是因爲今日來的四位閨閣之中,以城陽侯家的三小姐樣貌人物最出衆。
加上這幾戶帶了閨閣上門的世家,以城陽侯府和榮國府關係最親近。
賈家代字輩子弟曾和城陽侯府有過姻親,只是當年的老人早已過世,但是兩家情份還留在那裡,算是正經的老親。
城陽侯徐氏也是精明人,見賈母問話的神情,心中料定自己猜想沒錯,心情愈發舒暢。
笑道:“我那三丫頭過了今年十月才十五,歲數還小,哪裡就用怎麼着急。
我養了幾個兒女,最寶貝的就是她,除非有上好的姻緣,不然多養她幾年呢,實在是捨不得。”
賈母聽了這話,倒想起自己的小女兒,說道:“這話我倒是清楚,小女兒總是得寵些的。
你也別捨不得,俗話說姻緣天定,說不得那天就來了極好的,那也是大喜事。”
城陽侯徐氏聽了賈母的話,自以爲正對了自己心意,至於賈琮眼下大孝守制,也沒什麼打緊,二年後自己三丫頭也才十六……
徐氏笑道:“那就承老太太吉言了,我也盼着這丫頭有個好歸宿。
要說我這女兒也有讓我頭疼的,女兒家學學針線女紅就罷了,可偏偏喜歡文墨之事。
我們老爺前些年請了有學問的先生,想讓家裡幾個小子多讀些書,三丫頭不過是個跟班湊數的。
可沒想到那幾個小子,沒一個是讀書的材料,倒是三丫頭在這上頭很有靈性,讀了一肚子詩詞文章。
平時家裡來了同輩的親戚姊妹,但凡通些文墨,就要聚在一起對對子,聯韻詩,也沒個姑娘樣子。
還有一件事情,老太太可能不知道,你們琮哥兒可是個大才子,他做的那些詩詞,我們三丫頭最欣賞,每一首都會背。
她還聽說琮哥兒的書法極好,太上皇都是讚賞的,又聽說文翰街蕭家書鋪,有幾幅琮哥兒的真跡,便費心思想要買來賞玩。
可是掏光了自己的體己銀子,那店主死活也不肯賣,那丫頭氣得還對我掉眼淚,也是個好笑的……”
……
城陽侯夫人口才極好,一番話說的熱情流暢,頗有些滔滔不絕。
一旁的王夫人聽了,臉色已漸漸有些難看,原先躊躇滿志,心中充斥希望,像是突然被雷劈過一般,瞬間震成七零八落。
賈母是內宅老成人,一輩子見過多少世面,自然比兒媳婦有些城府,但聽了城陽侯徐氏買誇之言,她臉上也露出一絲尷尬。
老太太只覺得眼前場面已完全跑偏,她心中想的是寶玉,但徐氏卻拐彎抹角把賈琮誇一通,就差沒說女兒和賈琮是天生一對。
賈母臉色發僵,強笑說道:“侯夫人這是什麼話,不過是一副字罷了,哪裡還能讓你三丫頭去買。
等回頭我和琮哥兒去說,讓寫一副送給親戚姊妹,也不是什麼大事情。”
城陽侯徐氏滿臉笑容,說道:“那敢情好了,琮哥兒如今才名遠播,他的字可是金貴的很。
我那丫頭要是得了他的墨寶,必定高興得很,我這就讓人傳話,非得讓我家興哥兒多敬威遠伯幾杯。”
徐氏這話一說,其他幾位夫人似乎不甘示弱,也說了一些自家姑娘喜好文墨的話,只是不好太過拾人牙慧,也說討要墨寶之類。
忠靖侯李氏目睹堂中怪異景象,見自己姑母臉上淡淡的尷尬,賈家二太太的臉似乎快黑成鍋底,她已憋得肚子有些生疼。
只覺得今日來賈家真沒來錯,居然看了這麼可樂之事,湘雲那小鬼只怕早就知道根底,怪不得方纔一臉促狹。
……
衆貴婦又云山霧罩閒扯幾句,城陽侯徐氏得意女兒樣貌出衆,想來賈老太太必定能相中,只是當着衆人之面,不好當面說道罷了。
不過她心中也不着急,這種姻緣大事,剛開始都是水磨功夫,倒也不用太着急。
等到外頭婆子提醒要開席,賈母帶着衆貴婦小姐去入席,徐氏要去更衣,涇陽侯張氏也正好同去。
兩人完事出來不久,方纔被徐氏派去傳話的丫鬟,突然急匆匆過來,臉上的表情還有些古怪。
那丫鬟見了涇陽侯張氏也在場,倒是微微一愣。
方纔她去外院傳話,正遇上大爺的小廝,火急火燎讓她帶話回內院……
那丫鬟知道事情古怪,也不敢多加耽擱,雖說有些無理,還是附耳到太太身邊,將得的消息仔細說了。
城陽侯徐氏得知根底,神色微微一變,心中涌起少許不快。
不過她上門是客,臉上不動聲色,心中慶幸好在沒掉坑裡,到時兜回來就是。
一旁涇陽侯張氏心中奇怪,忍不住問道:“這是出了什麼事情嗎?”
徐氏笑道:“哪裡會出什麼事情,說起來琮哥兒什麼都好,只是這一年有些不走運。
原本今日過了成人之宴,也就可以成家立世,可偏偏趕上老子亡故,怎麼也要兩三年後才能結親。
不過賈家二房的寶玉卻沒這個顧忌,寶玉我也是從小看着長大,他和琮哥兒同歲,也是一等人樣貌人物。
你還別說,你家二姑娘生得得意出衆,我看着和寶玉倒是很登對……”
涇陽侯張氏也做了半輩子侯夫人,什麼場面沒有見過的,可不是什麼糊塗人。
她想到剛纔那丫鬟過來咬耳朵,徐氏的臉色都變了,接着就說着這麼一通古怪話,只是略微一想,哪裡還猜不出事情究竟。
她心中忍不住腹誹,這事搞了老半天,原來是賈老太太在擺空城計……
這城陽侯夫人說的哪門子風涼話,你府上心裡清楚,我涇陽侯府也不糊塗。
我的二姑娘是金尊玉貴的黃花閨女,幹嘛去招惹寶玉這等貨色,難道涇陽侯府好日子過夠了,竟要去下宮中聖人的臉面……
……
榮慶堂後面大花廳,正式開了女眷酒宴。
等到酒宴過來片刻,賈琮在外院應酬同輩的男客,因今日是他補辦舞象生辰之禮,得了賈母的傳話,便回內院向各家女眷長輩見禮。
寶玉自然也跟着他同去,他方纔在男席上僵坐,很少有世家同輩和他搭話,他也懶得與人應酬,實在如坐鍼氈。
如今知道要回內院女席應酬,真是大鬆了一口氣。
等到兩人進了大花廳女席,在座的女客見賈琮形容雋美,氣宇英睿,宛如玉樹芝蘭,幾位貴勳太太都是滿臉笑容。
那四家閨閣看到賈琮出衆的風儀,更是有些目光灼灼,俏臉羞紅,不敢多看,又捨不得不看……
她們日常早聽說賈琮的名聲,只是世勳千金都是大門不邁,從來也沒機會得見,今日見了果然如傳說中出色。
寶玉跟着賈琮身邊,進了大花壇之後,竟發現女席上多了四位衣裝清貴、相貌標緻的外家姑娘,不禁心情大好。
他心中感嘆,這女兒如水之所,纔是他該呆的地方,那裡像外頭男席,一股子鬚眉腐臭之氣,當真薰死人了。
更讓他欣喜的事,自己剛進入大花廳,那四個外家姑娘的目光,都不約而同看向他……
這讓寶玉心中欣喜,總算自己生來還有幾分俊秀風采,不太辱沒女兒家的眼目。
他心中不免生出些許感嘆得意,腰桿也不自禁挺了幾分……
寶玉再看了一眼賈琮,這人竟正眼都沒怎麼看四位姑娘,當真是唐突佳人,無禮至極,只顧着和幾位勳貴婦人見禮。
寶玉心中嘆息,賈琮還是賈琮,來去都是他那套仕途經濟做派,當真白瞎了他這樣的人物……
……
女席之上,迎春眼見各位貴勳夫人,看到自己兄弟的風采氣度,都是一副豔羨讚歎之情,不禁嘴角微抿,眼神中頗有自豪。
黛玉見賈琮入廳,臉上不自禁生出笑容。
她又看到寶玉進了大花壇,就盯着自己這席目不轉睛,舉止輕浮,眼神發亮,不禁有些皺眉,微微轉過身子。
史湘雲看到自己這三哥哥一進花廳,同桌的四位姑娘都不約而同,小臉紅紅。
自己那三哥哥卻煞有介事,目不斜視,老夫子般和長輩見禮,似乎連正眼都沒瞧這邊一眼,倒是二哥哥瞧姑娘瞧得目不轉睛。
這古怪好玩的情形,讓她心中大樂,剛喝進的一口酒,忍不住噴了出來,連忙拿了手帕子掩飾。
賈琮敬過禮數,便乾淨利落離開,寶玉心中十分想留下,但是賈琮都走了,他孤零零留下似乎不成體統。
他只好意興闌珊的出了花廳,還頻頻回頭,一副戀戀不捨的模樣。
……
城陽侯徐氏見賈琮出了花廳,笑道:“老太太,我倒聽說今年春闈會試剛結束,琮哥兒可是雍州解元公,想來這次必定要登第了。
老太太眼看又要大喜了。”
賈母微微笑道:“琮哥兒從小就讀書刻苦,但凡科考下場,我還真沒見他失手過。
他這讀書的本事,很得我那政兒看重,他對這個侄子,半點都不比對親兒子寶玉差。
琮哥兒也是古怪,對政兒竟比對他親老子還敬些,所以琮哥兒和寶玉雖是堂兄弟,可比起家裡其他子弟,也就格外親密些。”
涇陽侯張氏微微一笑,隨口附和一句:“這事外頭倒也聽說一些,琮哥兒雖出自長房,但從小在二房長大,親近一些也是有的。”
張氏話雖這麼說,不過是應付一下賈母罷了。
方纔她和徐氏都已察覺賈母的空城計,如今賈母就算把天說個窟窿出來,也休想哄住她們。
至今在場的其他幾位太太,會不會掉坑裡,那就不關她們的事情了。
……
只是,賈母這番話一說,鄰桌上的迎春、黛玉、探春等聽了都心中古怪,老太太怎麼睜眼說瞎話。
她們這麼從沒覺得賈琮和寶玉這等親密?
這兩人自小倒都是以禮相待,從來也不會起什麼爭執,不過那可不是什麼親密,不過是彼此話不投機罷了。
自家這些姊妹那裡不知道其中根底,恐怕這兩人在心底深處,都很看不上對方……
城陽侯徐氏聽了賈母這話,覺得今天的話頭糊里糊塗,好像也不像那麼回事。
笑道:“說起來還是老太太教養有方,養出了琮哥兒這等出色的子孫,不僅能上馬帶兵,還能金榜題名。
前些時候我們老爺還說,我們這幾家老親,當年都是靠着祖宗征戰沙場,以軍功換來了爵位富貴。
可如今聖天子賢明,大週四海生平,北邊平了女真,西邊壓住了殘蒙、吐蕃,武勳之家也不用像老輩人一樣,常年御馬疆場。
家裡這些小輩兒郎,原先都準備繼承祖業,自小舞槍弄棒,練習武藝,如今好似都沒了用武之地。
所以我們老爺這些年才聘請名士,教授家中子弟讀書,本想着馬放南山,兒郎如果能讀書成才,做些文勳之事,也一樣能夠報國。
可沒想到家中子弟都不是讀書的料,我們老爺就說兒子是指望不上,將來讓女兒許個功名才俊,也好給家門添些文華之氣。
將來後輩子孫也能允文允武,報效朝廷。”
涇陽侯張氏一聽這話,立刻有些福至心靈,說道:“城陽侯這話着實有理,如今是太平盛世,誰還要打打殺殺。
只有琮哥兒這樣有科舉功名的哥兒,那纔是真正的前程遠大。
我們這樣人家的女兒,雖說不是那麼嬌貴,但姑娘的終生大事,不能有一點馬虎,要是能選個功名才俊爲婿,也是極牢靠的事。”
……
涇陽侯張氏這話一說,其餘幾位貴婦連忙隨聲附和,她們這次帶姑娘來賈家,不就是指望這些嗎……
只是,城陽侯徐氏和涇陽侯張氏一唱一和,那是爲了表明心跡,劃清界限,忙不迭的摘清自己。
省得傳出他們兩家和寶玉說親的渾話,要是話頭傳到宮中,她們老爺可是要遭白眼的。
至於,其他幾位太太還悶在鼓裡,就不管她們的事情了。
王夫人聽了兩位侯夫人的話,一口氣堵在胸口,上不得也下不得,別提心裡有多難受了。
原本老太太費勁心思搭臺子,就是想給寶玉找一門好親事,精挑細選請了這幾家太太姑娘來做客。
結果三言兩語,裡外的好話又全部拐到東府那小子身上,我的寶玉到底是怎麼了……
賈母聽了兩位侯夫人話語奇葩,老太太整個人都有些凌亂,腦子裡糊里糊塗,總有些想不明白。
這些廝殺出生的武勳世家,根子上粗糲的武將血脈,怎麼如今開口閉口都是科舉讀書,真是活見了鬼了!
城陽侯徐氏笑道:“不過老太太家裡卻是得天獨厚,琮哥兒是大週一等一的才子,他和寶玉又是最親近的兄弟。
總是要對提點自己兄弟的,寶玉又是銜玉而生的聰明根性,只要得了琮哥兒的扶助,說不定一兩年就進學功名。
到時候賈家就成了一門雙傑,府上的門檻都要被踩破了,老太太的福氣可就更大了……”
賈母臉色古怪,但是顧忌臉面,也只能笑着附和幾句。
要不然方纔鬼話連篇,說什麼賈琮和寶玉是最親的兄弟,豈不是要被戳破。
只是,即便賈母再偏心寵愛寶玉,要說寶玉將來能進學功名,連她自己都不信的。
此時,另外幾名貴婦依舊不知就裡,話題被兩位侯夫人引到科舉讀書上。
紛紛說着在外頭聽到的傳聞,聽說貢院裡正忙着謄抄批閱試卷,三千多應考舉子,也不過出百餘數進士云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