榮國府,榮慶堂。
王熙鳳入堂見到王夫人也在,心中也覺得奇怪,自己姑母現住東路院,這大早就到榮慶堂,多半是有什麼事了。
賈母見王熙鳳身子愈發臃腫,想來過不了多久,自己就要多個曾孫輩,子孫繁茂,自然是件好事。
笑道:“鴛鴦,你讓人擡張藤椅過來,鳳丫頭身子不利索,可坐不了生硬的圈椅。”
又問道:“我聽說琮哥兒昨日從貢院回來,可有說過這次科考是否還順當?”
王熙鳳笑道:“今日一大早,我就讓平兒去東府看過,只是琮兄弟考學辛苦多日,身子睏乏,還在安歇之中。
不過聽五兒說琮兄弟這次下場,考得十分順當,他自己也是笑容滿滿,想來必定是沒錯的。
老太太你還不知道,琮兄弟讀書的本事,滿神京都是出名的,你就等着他金榜題名,榮國府很快就會出進士公了。”
當年賈琮因讀書刻苦,嶄露頭角,被人舉薦入青山書院讀書,因此很得賈政看重,覺得兒子寶玉遠不如這侄子爭氣。
賈母就有些不以爲然,覺得公候之家沒必要靠科舉改換門庭。
甚至還說過將來賈琮讀書進學,能當官宰,就是他自己掙來的好日子,家裡也不會去沾光之類的話。
當初賈母只以爲賈琮不過和兒子賈政類似,對讀書有些喜好罷,難道還有命數像兒子那樣做官。
卻沒想到只是過去五年時間,居然這等時過境遷,賈琮發跡到如今這種程度。
如今賈母一心想着靠這個孫子的前程,來穩固賈家的門庭,讓寶玉這些子孫也能因此得到福廕。
雖想起自己當日之言,心中多少有些害臊,但估摸這陳芝麻爛穀子的舊話,旁人那裡還會記得,她自己自然也就選擇性遺忘。
賈母聽了王熙鳳的話,笑道:“這也是一樁大喜事。”
王熙鳳說道:“上午我讓平兒去東府,還有另外一樁事情。
本月二十一本是琮兄弟十五歲生辰,只是他剛巧在貢院裡過了。
我想着兒郎滿舞象之年,也是個大日子,再說琮兄弟如今位份不同,總要給他補辦生辰宴。
琮兄弟事先就給五兒發過話,說這事就按府上老規矩辦,不過不要太過張揚。
老太太如請外客,只請家裡姻親和世交即可,官場上的朋友一律不驚動。”
賈母笑道:“如今我也知道他的做派,這麼大一個伯爺,丫鬟就用四五個,小小年紀就像個老夫子,收斂得有些過頭。
既然是他的生日,那就依他的意思吧,你給幾家姻親、幾戶世勳世交都下個帖子。
琮哥兒的輩份擺在那裡,這幾家的家主是不便來的,必定會派同輩子弟上門,這樣也好讓琮哥兒多些世交來往。
另外,這幾家的太太小姐,你也下帖請來,他們爺們在外面吃酒,我們娘們在內院說話喝茶,我也熱鬧一天。
到時候我也尋思一下,請那些女眷過來,你也少費些腦子。”
王熙鳳笑道:“老太太肯操心此事,我是求之不得,我太過年輕,很多親戚都認不全。
各家世交女眷,沒有老祖宗不認識的,你老點將請的人必定是沒錯的。
至於擺宴席的時間,昨天我就讓平兒看過黃曆,四月初二正是好日子。”
賈母笑道:“這事就這麼辦,你身子走動不便,讓平兒和五兒操持就行,忙不過來我讓鴛鴦過去幫襯。”
她又對一旁的王夫人說道:“哪天你也別呆在東路院,過來陪我一起招呼那些太太小姐。
讓寶玉也不要在房裡窩着,也是整日無趣,跟着琮哥兒和世交同輩多親近纔是。”
王熙鳳聽了賈母的話,心中不禁一跳,覺得事情有些不對。
老太太這話算哪一齣,琮兄弟過生日,內院招待女眷的事情,就算自己這嫂子走動不便,不是還有二妹妹在嗎。
如今人家可是正經的東府長小姐,就算要輩分高的出面,不是還有大太太嗎,寡婦不能見外客,還不能見女眷了?
這事橫打豎敲都不關二太太的事,老太太這是演的哪一齣?
不過這種內院應酬接待之事,老太太讓那個人幫襯,也只是尋常之事,這事也不可能從規矩上挑毛病。
王熙鳳一個晚輩,自然也不好當面去戳破。
……
伯爵府,迎春院。
迎春所住正房很是寬敞,房間正中擺了羅漢座榻,左右兩側放了圈椅、腳踏、茶几,這裡是姊妹們日常閒坐聚會說話之處。
迎春自己住了正房西邊的暖閣,正房東邊碧紗櫥裡另有一間臥室,以前史湘雲來東府之時,就常住在這裡。
去年保齡侯史鼐帶家人去金陵上任,因史湘雲想留在神京,賈母就接了她在賈家常住。
又因湘雲要和姊妹們作伴,並沒有留在榮慶堂,被迎春安排在院裡寬敞些的廂房。
如今迎春正房碧紗櫥裡住得是惜春。
當初賈琮剛被敕封伯爵府,惜春年紀尚小,日常在東府留居玩耍,晚上都是和迎春睡在一牀。
如今過去一年多時間,小姑娘到抽條長高的年紀,兩姊妹擠在一牀有些擁擠,迎春就將惜春安排在碧紗櫥中。
此時,碧紗櫥東向的窗戶支起,明媚的陽光照在窗前小案几上。
案几上一個楠木筆架,掛滿了不少細長的畫筆,筆架上被特意鑽了深孔,插着一個精緻的惠州泥人。
這泥人是個年輕男子,青衫儒巾,衣帶飛卷,相貌俊美,風度翩翩,眉眼宛然就是賈琮模樣,十分惟妙惟肖。
去年賈琮二下金陵返回神京,帶回了一盒惠州泥人。
那是他和曲泓秀、秦可卿去大慈寺還願,遇到一個惠州泥人好手,三人覺得好玩,依人捏像,便各捏了一個。
這盒泥人姊妹們都沒見到,卻湊巧被惜春看到,小姑娘還一眼就認出,其中一個泥人就是蓉兒媳婦,曾讓賈琮頗爲尷尬。
好在惜春只是個小丫頭,不會像大人那樣看出端倪,見到也是丟在一邊,只是卻看上那賈琮模樣的泥人。
賈琮爲了堵住小丫頭的嘴,自然是慷慨相贈,於是這個泥人就成了惜春最寶貝的玩具。
她廢了好大功夫,用髮簪在筆架上鑽了深孔,特別用來插心愛的泥人。
院子裡的丫鬟婆子都清楚,這個泥人可是四姑娘的寶貝,哪個都不許碰。
丫鬟們打掃房間,都小心翼翼離那泥人遠些,要是磕到碰到,小姑娘必定要撒嬌翻臉。
自從寧國府敗落,賈敬愈發枯守道觀煉丹,對惜春這唯一女兒不聞不問,一年到頭見不到一面,簡直和孤兒沒什麼兩樣。
賈琮和迎春顧念惜春身世孤零,對這個小堂妹很遷就寵愛,更讓惜春對東府流連忘返,一年到頭很少回西府去住。
……
碧紗櫥裡小案几前,賈琮手中拿着一根細炭,在一張粗麻生宣上作畫。
惜春頭梳雙丫髻,綴着精巧的珠花,上身穿粉色繡花裳子,配一條象牙色長裙,正坐在一旁,興致勃勃,眼睛溜圓的欣賞。
這支炭筆是賈琮從不少紅泥炭中,精挑細選出來的。
此刻,隨他手中炭筆勾畫渲染,東窗外一株玉蘭樹,在紙上樹幹修直,花蕊如雲,纖毫像形,似乎能躍然而出。
賈琮又在玉蘭樹的周圍軍出,用濃淡不一的筆觸,畫出假山、屋檐、遊廊等物,顯得遠見相宜,有種奇異的通透和立體感。
一旁的惜春已看到不停讚歎,不停地拍手讚道:“三哥哥,都知道你字寫的好,卻從沒聽說你還會畫畫。
木炭還能畫畫,還這麼好看,三哥哥這本事可要教給我。”
賈琮前世的外祖,出身書畫裝裱世家,歷來善裱畫的行家裡手,也都會擅長書畫。
他前世得了外祖的衣鉢,纔會具備出色的書法造詣,畫畫他也跟着外祖學過一些,也算登堂入室,只是沒有書道那麼出色罷了。
不過他畫畫基本功頗爲紮實,再用上前世素描明暗透視之法,用來哄小孩子自然沒一點問題。
……
自從他會試結束,在府上休息一日,便去洛蒼山拜見老師柳靜庵,稟告自己會試應考諸事。
自洛蒼山返回之後,便在府上休養生息。
如今也不用像往日那樣,每日起早貪黑的苦讀經書。
只是每天午後抽一個時辰,讀些兵書、農書、律法、政論等書籍。
因會試如能上榜,緊接着便是殿試,殿試只考策論,這些書經之外的專述,就是爲將來殿試策論做準備。
每日除此之外,其餘時間都和姊妹們說話、飲茶、下棋、聯詩等閒事,過得頗爲寫意,鬆弛這大半年苦讀的辛勞。
今日到迎春院裡走動閒聊,見到惜春的畫作,忍不住點評了幾句。
等到說到來了興致,便從迎春院裡去冬留存的木炭,挑了一根合適的,隨手作畫,便逗得惜春樂不可支。
賈琮將炭筆提給惜春,又將炭畫的竅門一一教授。
惜春在畫畫上天賦極好,賈琮手把手引導指點少許,她便能找到竅門,畫出來的東西就開始像模像樣。
賈琮心中有些讚歎,自然毫不吝嗇的誇獎了一通,把小姑娘逗得很開心。
碧紗櫥外響起腳步聲,迎春帶着湘雲和邢岫煙進來,笑道:“你們兩個樂什麼呢,說的這般高興。”
賈琮笑道:“上午到二姐姐這裡說話,可巧你們都出門了,我就和四妹妹畫畫玩呢。”
迎春說道:“今天一大早,鳳姐姐就讓人傳話,讓我過去商量事情,我便帶湘雲和岫煙一起過去走動。
鳳姐姐說三月二十一是琮弟十五生辰,可巧你在貢院過的,準備過幾日初二給你補辦生辰酒宴。
加我過去商議酒宴賓客的事情。”
史湘雲在一旁噗嗤一笑,似乎想到好玩的事情,說道:“璉二嫂子還拿了清客單子出來,上面好多是世家老親家的太太和小姐。
三哥哥,那些小姐可都是雲英未嫁的哦。”
賈琮笑道:“雲妹妹又開我玩笑,那個不知我現在三年大孝之期,都和這種事挨不上邊。”
史湘雲笑道:“三哥哥說的自己多香氣一樣,這些雲英未嫁的姑娘小姐,可不是爲三哥哥準備的。”
迎春臉上神情有些無奈,說道:“這次給琮弟辦生辰酒宴,倒是都按琮弟的意思,只請姻親世家之好,並不涉及官場。
請的這班太太小姐都是家裡親近交好,名單還是老太太親自拉的。”
賈琮聽了這話,似乎有些明白過來,臉上也露出古怪表情……
……
嘉昭十五年,四月初二。
榮國府內外打掃一新,家丁奴奔走忙碌,四下都透着熱鬧喜慶。
王熙鳳讓四個婆子擡着滑竿,平兒跟隨身邊,在府中各處轉悠提點。
外院的管家安排了許多靈醒的小廝,在府門到儀門之處,導引赴宴的姻親世交。
西角門處另外安排老練的婆子,引導各家女眷馬車轎子,入西角門直入內院垂花門,下車下轎,由內院丫鬟迎了去見賈母。
往日冷清的榮禧堂,今日也開堂迎客,只是因接待的都是男客,小紅被挪到內院忙碌,堂中端茶送水都換了小廝。
來客之中除了王史薛三家老親,四王八公子弟也來了不少,都是和賈琮同輩的人物。
如齊國公陳翼之孫陳瑞文,理國公府一等子柳芳之子柳洪,治國公府馬尚之子馬堏、城陽侯劉興文之子劉興等。
北靜王水溶據說上月去了德州別苑消閒,至今還未回來,但還是得了消息,派了府上長史送了賀禮。
賈琮笑容溫和,風度翩翩,和各家姻親世家子弟寒暄談笑。
今日來的客人都是各家年輕一輩,大多都在二十多年紀左右,相比起來賈琮最爲年少。
但面對各人各面的繁多來客,他言語接待,遊刃有餘,半點不顯窘迫,言辭風度,如沐春風。
這不由得各家子弟暗暗心折,心中都暗道,這位威遠伯不過舞象之齡,有今日這般成就排場,果然不是尋常人物。
相比起賈琮的文雅大度,器宇軒昂,陪在他身邊的寶玉,就顯得十分相形見絀。
不僅沒了在內院時的俊秀風流,面對外客之時,顯得舉止僵硬,眼神窘迫,言語不暢,渾身上下都透着彆扭。
原本寶玉就是極度厭惡仕途應酬之事,更何況今日來的不少世家子弟,都是武將之後,在他眼裡等同粗糲之輩。
他要是能像賈琮那樣應酬自如,那他真就不是寶玉了。
……
那日,迎春有些臉色古怪的說道,這次賈琮舞象成年生宴,賈母特地請了勳貴老親的主婦小姐。
史湘雲還拿這個話頭,調侃笑話賈琮,他心中已經明白幾分。
等到今日開席迎客,賈母讓寶玉跟着他一起迎客,這其中的意思也就越發明顯。
賈琮雖心中明白,卻根本不放心上,賈母想借自己的東風,只是寶玉有沒有草船引箭的能耐,卻不關他的事情。
榮禧堂之中各家子弟,都和賈琮談笑風生,但是卻很少有人去和寶玉攀談。
不僅是因爲賈琮纔是今日的主角,更因爲來的各家子弟,都是家中長子嫡子,也是各自族裡出色的年輕一輩。
這些人都是幼受家教,作爲未來家主來培養,所以年紀雖不是太大,卻都是同齡人中世故精明之輩,當真是沒一人是傻瓜。
前段時間寶玉口出狂言,被宗人府煞有介事下文訓斥,鬧得滿城風雨,在座的各家子弟都心知肚明。
不要說寶玉今日連配角都不算,如今不過是榮國府一個偏門子,就算他是賈琮的親兄弟,各家子弟也不會主動和他親近攀談。
那個不知宗人府訓斥之事,背地裡卻是宮中聖意,那家子弟會傻到去碰這種黴頭,傳出話頭豈不知自己也成了棒槌。
此時,治國公府馬尚之子馬堏,冷眼旁觀賈琮身邊手足無措的寶玉。
他對身邊交好的城陽侯長子劉興說道:“孝安,原先我聽你說,這次賈琮成年之宴,榮國太夫人還請了你家太太和三妹。
我以爲賈琮賜婚的事沒成,榮國府要暗自爲他籌謀親事,這才請了多家世勳女眷入內堂。
外頭都說你未出閣的三妹,相貌人物出衆,我還以爲你小子要走運,沒想到根本不是這麼回事。
你小子可要留點心,可別金子沒撿到,撿了塊爛銅回去,要緊,要緊,呵呵……”
城陽侯長子劉興,讀書雖然不成,但自小繼承祖風,嚮往軍伍建功,學了一身武藝,是個性子直爽之人。
他聽了馬堏這番話,臉色不禁一變,這次賈琮生辰宴席,賈家不僅下了正帖。
還下了內帖,請各家世交女眷和閨閣赴宴,聽說還是榮國太夫人的意思。
這就不得不讓各家多了些心思,城陽侯府和榮國府一向有交情,兩家年節走動頻繁,劉興的三妹還跟母親拜訪過榮國太夫人。
賈琮的威名神京誰人不知,劉興作爲城陽侯府的世子,對這樣的事自然樂見其成。
但此刻被馬堏提醒,也意識到事情出了偏差,他看着寶玉那僵硬娘氣的做派,忍不主皺起眉頭。
思慮片刻,連忙叫過隨身小廝,在他耳邊囑咐了幾句,那小廝得了吩咐,便急步出了榮禧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