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林家養子
黛玉今日穿的是一身淺藍色掐牙折枝花卉雞心領小雞緞子袍,下面一條銀紅色撒花並蒂蓮鳳仙裙,身上披着披蓮青色暗花交織綾。細柔的頭髮綰起流雲髻,雲鬢裡插着灑珠蘭花白玉釧,手腕上戴着一個綠玉鐲子,腰繫宮絛,上面掛着一個銀絲線繡蓮花香袋,腳上穿的是繡梅花月牙錦鞋,整個人看上去清淡雅緻,動人非常。
史湘霓和史湘霞和黛玉雖沒有深交,卻好歹有過一面之緣,見黛玉來了,自然也要上去打個招呼。史湘霞身爲侯府次女,先笑着開口說:“多日未見,我們姐妹只聽聞林姑娘被欽封了永安郡主,表禮卻還沒備下呢。”
史湘霓便也笑着拉住黛玉的手笑着說:“林姐姐可別怪我們呀。”
黛玉本就是直來直往的性子,和史湘霓、史湘霞在甘露寺一見談不上特別投契,卻也比對着史湘雲的時候好太多了。見她們姐妹二人都這樣親熱,也不好露出冷臉,便也笑道:“不過承蒙聖上不棄,才封了郡主,也值當這樣說麼。”
說得史湘霓和史湘霞又是一陣笑鬧,三人一面說着,一面已經走到了席上,便都依次坐下。黛玉擡頭看去,只見席上大半都是曾見過的,便也頷首微笑打了個招呼。史湘霓瞧見黛玉這樣落落大方的樣子,也笑道:“林姐姐,你和在座的姐姐們都認識麼?也給我們引見一二罷。”
黛玉聽她如此說,便只笑了笑。倒是席上有一位年紀和黛玉一般大小的小姑娘,聽得史湘霓這話,便笑着站起身來,手裡端着一杯茶道:“永安姐姐臉皮子薄,史三姐姐別爲難了她。”又淡笑着把手裡的茶盞擡了擡,吃了一口,才說:“咱們也不興那些爺們兒的一套,吃酒賭錢的有什麼意思,還是該玩我們女孩子家的玩意兒。”
正說着,她旁邊的姑娘就笑着拉她坐下,又拿手點了點她的腦門,只笑着向衆人道:“你們別理會她,她原被郡王慣壞了,出來也沒個樣子。”說着,才又對那小姑娘道:“你可仔細着些,太妃要我看着你,也不見你文靜的樣子就罷了,好歹別把你那豪爽的樣子拿來給大家笑話了。”
大家便都報以一笑。這小姑娘原是南安郡王的小女兒,雖沒封號,可卻是實打實的嫡女,在家備受寵愛的。她身旁坐着的,就是南安王太妃的侄孫女。說起來,這南安王太妃和史家也有些關係,史鼐、史鼎兄弟倆見着南安王太妃還得叫一聲姨媽呢。
史湘霓和史湘霞對南安郡王的嫡女當然也很熟悉,聽她們這樣說,便笑着道:“小妹又淘氣了,涵姐也該訓訓她,收了她的性子。”
被稱爲涵姐的劉涵只笑了笑,沒有說話,倒是穆清不依道:“怎麼偏挑我的錯兒,你們只仗着祖母疼愛你們,便都欺負我了。”說着,小嘴一嘟,只拉住劉涵的手道:“表姐也和史二姐姐、史三姐姐一起打趣兒清兒,我再不依的。”
說得席上衆人都笑了,在座的都是年紀相仿的又家世相當的女孩子,沒有大人在一邊拘着,倒很自在。穆清雖說是郡王之女,卻好在沒什麼大架子,又有表姐妹相伴在一處,性子反而越發的活潑明朗了。
這邊一羣姑娘聊得正開心時,就聽得突然有個聲音道:“喲,這不是永安郡主麼。”說着,還向穆清笑了笑說:“小妹,你也別盡把永安郡主當成和我們一樣兒的五大三粗,誰不知道,這永安郡主如今可是金尊玉貴的。”
黛玉回頭一看,正是史湘雲。
只見史湘雲臉上神色陰沉,見史湘霓還坐在黛玉身邊,便冷了臉上道:“沒眼色的東西,怎麼就不知道收拾出個位子來,難道要我站着不成?”話音未落,她身後的翠縷已經忙上前來在史湘霓身旁拾掇出了一個位子。
史湘雲慢條斯理地坐了下去,纔對席上衆人笑道:“原是我來遲了,各位莫怪罪我。”
衆人見她這樣,也知她一貫性子如此,不欲強辯,只把話題又重新岔開。穆清也不大愛搭理史湘雲這位大姐姐,只把臉一撇,對黛玉笑道:“永安姐姐,上次你不是說了要送個荷包給我來着麼?後來因着我病了沒能進宮去,錯過了花會倒不可惜,只是可惜了我錯過永安姐姐的荷包啦。”
黛玉對穆清的印象很好,穆清比她還小兩歲,可性格卻又是一番模樣。說起來,黛玉第一次見史湘雲的時候,原也以爲史湘雲是活潑明朗的個性,又想着自己的性子也是直率的,兩人必定投契。誰知相處下來卻……
笑了笑,黛玉從身後的綠柔手裡拿過一隻繡着折枝花雲紋的香袋,“我今兒個出來得不巧,只有這麼一個香袋,荷包卻是沒有了。你不嫌棄,便收下這個罷。”
穆清正要伸手來接,史湘雲又掩脣譏笑道:“哎呀呀,小妹你也是,這麼個香袋,平素裡都不見得你戴的,偏這當口兒的要接過來。倘或以後叫永安郡主瞧着你又不愛戴這些,豈不是白費了她的心思。”說着,又看了一眼那香袋,見上面雖然繡工出色,然而花色一般,便看了一眼黛玉身後的綠柔道:“從前也見過永安郡主身邊的丫鬟,都是一雙巧手,別家的都比不上。”
說罷,便只拿過手邊的茶盞抿了一口茶,只但笑不語了。
這話卻說得極有意思了,明擺着是說穆清想要的是黛玉親手做的荷包,偏黛玉給了個香袋,卻又好像是個丫鬟的手筆。若果真如此,這席上也不乏名門的姑娘,黛玉真要這樣幹了,多少人嘴上不說,心裡也要膈應幾句。
穆清冷冷地看了一眼史湘雲,伸手就拿過了那個香袋湊在鼻尖上一嗅,只笑眯眯地說:“永安姐姐,這裡頭是什麼花兒,怎麼這麼香?”
黛玉便笑道:“我哪裡知道呢,原是我做好了,就讓綠柔收着的,裡頭放的花都是綠柔做主,我再不知道的。”
穆清聞言,便看向綠柔。綠柔盈盈一拜,淡笑道:“承蒙姑娘不棄,這裡頭放的是馬鞭草,最是清心寧神的。”
穆清一聽,把那香袋就係在了自己的腰間,又對黛玉笑道:“這味道以前從沒聞過,酸酸甜甜的,聞着胃口都好了些。我府上的人,都只會往裡頭放些花呀什麼的,再沒你身邊的人有心思了。”說着,又冷冷地瞥了一眼史湘雲,語氣也拐了個彎兒道:“不是我說呢,永安姐姐才貌雙全的,性子又好,又有皇后娘娘疼愛,我是最羨慕的。”
劉涵也笑道:“說得是呢,我也極羨慕。”
史湘霓和史湘霞對視一眼,同時看到對方眼中的笑意,也只附和道:“是了是了,咱們這些人,反而是最俗氣的了。卻因今兒個能和永安郡主坐在一塊兒,沾染些脫俗的意味來。”
這席上最有份量的姑娘都這麼說了,其他的姑娘自然也相繼笑了。獨史湘雲臉色難看到了極點,只沉着臉不說話。穆清便道:“史大姐姐,你也別說我挑三揀四的,原是我府裡服侍的人都俗氣得很,我若再不挑剔些,免不了也要落俗了。雖說我人物淺薄了些,好歹也有自知之明的。”說罷,就接過身後丫鬟手上的花籤筒往桌上一放,只笑道:“咱們也都是相熟的,難不成只在這裡聊這些沒意思的?”
劉涵一見她拿出了花籤筒,就知道她的心思。便只搖了搖頭笑道:“你呀你。”說着,卻又似漫不經心地看了一眼史湘雲,道:“史大姑娘,往日裡你最不愛玩這些的,今兒個卻又要你在這裡悶着了。”
“可巧,今日都來齊了人。咱們也不玩那煩人的,就玩射覆佔花名,大家以爲如何?”聽大家都附和起來,穆清又對史湘雲笑道:“只是史大姐姐從前就不愛和我們玩這個,這幾年更是煩這玩意兒,只好委屈姐姐別處去坐了,咱們這裡就不留你了。”
黛玉側目看了一眼史湘雲,沒有錯過她眼底一閃而過的憤懣。
“翠縷,我累了,扶我去歇息!”說着,也不等和別人相辭,就扶着翠縷的手走了。留下滿席的人都驚訝地看着她的背影,穆清更是嗤笑一聲,向身旁的史湘霞悄聲說:“不是我說,這才幾年,越發地張狂了。縱我年紀小些,也知道都是你們府上的兩位太太慣得她這樣!”
史湘霞一聽,便低下了頭。穆清還待要說些什麼,卻被劉涵輕輕一拉,終究沒有再開口。
滿席沉寂了一瞬之後,又因着穆清要玩射覆佔花名而活躍起來。
這射覆佔花名是這幾年在京城上流圈子中流行起來的新遊戲,顧名思義乃是射覆和佔花名相結合而形成的新玩法。覆射就是置物於覆器之下,讓人猜測,那猜的便喚射。而佔花名則是從籤筒中抽花籤,行酒令。
這新玩法先是由在坐的少爺姑娘們各自從籤筒中扣出一支花籤令,每根花籤令簽上都畫着一種花,題着一句古詩,並提着作射的花名。
遊戲先由令官擲骰子選擇一人,由他開始從自己抽到的花籤令古詩中隨意選擇兩個字,做覆。再由射者來猜,若猜中,卻不能直接說是哪個字,須得說一句含有此字的古詩,再由做覆的那人點明出處,兩者若都說中則由射者起繼續爲覆。
若射者猜不中,或是吟不出古詩者,則由射者自罰酒一杯,再從罰籤筒中扣出一支罰籤,再按照上面所寫規矩受罰。若覆者答錯了出處,則罰酒三杯,而那射者不論猜中與否,卻都是要受罰的。
這倒也不怕那覆者會故意不說出出處好讓射者受罰,因爲說不出詩詞出處總歸是一件很丟人的事,誰也不會願意被人瞧不起。所以這若遇上那詩詞不通的,硬是說不出你所吟詩詞的出處,那你就只能自認倒黴,受那無妄之災。因這玩法既有趣又簡單,那罰酒籤中所列受罰的規矩又多刁鑽,故而自流行一來便很受京中貴介們的喜歡。
在席上的都是自小就受了大家禮儀教導的姑娘們,就是史家的姐妹倆,那也是打小兒女紅看書兩不誤的,再不肯要別人小瞧了她們軍功起家的家底。黛玉更不必說,至於穆清和劉涵,單看她們是發起人就知道她們絕不會是下筆難成文之輩了。
這邊席上玩得熱鬧,寶玉坐在男客的席上卻難受極了。
他旁邊坐着寧府的賈珍和薛蟠,都是五大三粗的男子,沒有半點瀟灑俊逸之態。從前他們鬥雞走馬吃喝嫖賭也就罷了,寶玉也不過略攙和攙和,也不大多往裡頭湊。只是如今,薛蟠自打寶釵入宮後,反而像變了一個人一般,不說不肯和賈珍等人出去尋花問柳的胡攪蠻纏,竟然還每日裡都往鋪子裡去打點。
寶玉瞧着薛蟠如今已經瘦了好些的體格,心裡不禁輕嘆一聲。他有點想念寶姐姐在賈家的日子了。那宮裡有什麼好,大姐姐在裡頭,寶姐姐也去了那裡。都說那是再見不得人的去處,怎麼偏偏好姑娘還要往裡頭去!
他這樣想着,臉上就不免帶出了些許來。又多吃了兩杯水酒,腹內燒着難受,便辭了席去解手。茗煙本陪在一邊,無奈見着寶玉這樣難受的樣子,想了想,終究勸道:“二爺,你別這樣,瞧着我們也難受極了。”主子整日裡打不起精神來,被老爺責罵的可不就是他們這些小幺兒嘛!
寶玉臉上通紅一片,只睜着一雙烏亮的眼睛瞪着面前的芭蕉葉子,聽得茗煙這話,只恨恨地嘆道:“我只可惜,寶姐姐那樣好的人,怎麼就進了宮去。定是被人逼的,我若有幸能見着皇上,必要和皇上好好說道!”
這話說得茗煙一怔,忙捂住寶玉的嘴巴,壓低了聲音勸道:“好二爺,快別說這話。薛家的姑娘如今已經是娘娘了,這可不該是您想的事兒!”茗煙雖然不過是個小廝,偶爾卻也充充書童的角色,他雖唸書不多,可有些道理還是懂的。就衝着薛家姑娘的長相人品,那也是要受寵的,自家二爺還拎不清呢!這話說出來,那可不是幾板子的事兒,砍了頭還有呢!
想到這裡,茗煙就有些心裡發虛,忙轉頭四處探望了一眼,才一眼,就見那芭蕉後面慢悠悠地晃出了一個人影,幾乎沒把茗煙給嚇死過去!
就是要開始虐史湘雲的節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