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營。
賈琿與雲瑜對坐在節堂內,商討着一些小細節。
對於賈琿在草原上找人的本事,在上一場北伐中擔任大帥,從頭到尾見證賈琿是如何幹翻內外蒙兀雲瑜向來是信服的
雖然不知道他是怎麼在大雨大霧中準確判斷出敵人在靠近他的,也不知道他是怎麼精準的把漠北的殘軍堵在北海邊上的,但既然戰績可騙不了人.
當年冠軍侯入草原時都要有匈奴嚮導呢!
不過甭管事實再怎麼離譜,可賈琿的的確確能做到這點。既然如此,那雲瑜也沒什麼好說的,只能把這歸爲一種他獨有的天賦,信就行了。
所以雲瑜自始至終都沒有過問賈琿的戰略計劃,這小子打仗猛的很,身先士卒更是家常便飯,再加上這次派給他的兵可都是全副武裝的精銳騎兵,這配置就是想輸都難。
說句不好聽的,就是敗了,這小子也能帶着人突圍回來!
雲瑜與賈琿談論的是對內外蒙兀部落的處理問題。
堅持忠於大齊的自不必多說,賞賜自然是豐厚的,但另外的那些
“所以咱爺倆的分歧就在這裡了”賈琿聳了聳肩,“我覺得因形勢所迫被逼從賊還是能原諒幾分的,畢竟整個部落的人命都捏在人家手上,還不是人家說什麼就做什麼?
知錯能改善莫大焉,只要後來表現良好,比如臨陣反水或者出工不出力甚至暗中搞破壞,這些行爲都可以是至少懲罰上肯定不易過重。”
“婦人之仁!他們能叛第一次,就能再叛第二次第三次,若是不嚴懲一番,日後經常降而復叛,朝廷又能有多少精力去處理這些破事?”雲瑜緊皺眉頭回道。
這些個小年輕想的實在是太過簡單,全都是“我覺得”“我認爲”,完全沒有長遠的眼光!
再說了,非我族類其心必異,不用鐵血手段震懾住他們怎麼能行?
“以前是以前,現在是現在,您這就是老思想了,他們與我等一樣都是人,有七情六慾,也都有親朋好友,能安心賺錢養家,爲什麼還要掄刀子做刀口舔血的買賣?”
正說着,賈琿朝着雲瑜伸出胳膊來,展示了一下外衣袖子:“您瞧,您認識這是什麼料子嗎?”
雲瑜掃了一眼賈琿的袖子,面色瞬間變得有些古怪:“我怎麼感覺這跟他們蒙兀人的帳篷料子有點像?”
“對嘍!”賈琿嘿嘿一笑,“不過與他們那些用羊毛甚至是帶毛羊皮直接打壓成的氈子可不一樣。咱這個我取名叫呢絨,可是純羊毛做的,還是用紡織機織起來的,能做成正經衣服穿的料子!
這可是工部最近新研究出來的東西,是真正利國利民的國之重器!”
雲瑜恍然大悟。
雖然自己這大半輩子都是在與蒙兀人打仗中度過的,但也就早年間初入軍中恨了他們一陣子,隨着年歲與閱歷的增長,雲瑜也自認是看清了胡漢戰爭的本質.
草原上物資太過匱乏了!
他不知道多少次聽被抓住的蒙兀俘虜說,他們南下的原因就是爲了給家裡搶一口鐵鍋或是一把菜刀,或者是部落裡的姑娘都被臺吉、琿臺吉們徵召走,自己快三十了還沒媳婦,這次南下就是想要搶個媳婦之類的事情.
歸根結底,草原上太窮,放牧所產出的資源根本不夠他們生活,就這,絕大部分的資源還要被大部落還有大臺吉們搶走呢。
如果能安安穩穩的在草原上放羊,誰願意南下跟齊軍玩命啊!
草原的問題就是這麼樸實無華,卻又極難解決。
而這一次來自工部的技術革新,再加上這些年來國朝對草原的政策,卻是讓雲瑜看到了一勞永逸解決草原問題的希望
見雲瑜陷入沉思,賈琿笑了笑,端起茶杯來抿了一口.
羊毛可是個好東西啊,無論是製成呢子做大衣還是製成羊毛線打毛衣都是相當優秀的禦寒衣物,由於是面向整個蒙兀來收購的,所以量大便宜,完全能夠彌補棉花產量的不足。
尤其是近年來天氣越來越冷,眼見着小冰期就要再臨,有了羊毛這一新興產業,真的是能有很多的改變。
至於這玩意兒由於技術不足而殘留的一丁點羶味
你都買毛衣來穿了,這點小問題還是能克服一下的。
“罷了,不與你說這個了.”大概一盞茶的功夫,雲瑜也終於從沉思中清醒過來,“小部落就按你說的辦吧,那些大部落是否要爭取一番?”
“爭取?有什麼好爭取的,又不是沒有來朝貢過,大齊什麼實力他們應該清楚的很,而在這種情況下還是選擇背棄大齊帶着整個大部投了準噶爾,已經很能說明問題了,他們就不是真心歸附的!”
賈琿放下茶盅,目中閃過一絲狠厲:“非要讓他們狠狠吃個苦頭,尤其是杜爾伯特!”
當時與準噶爾裡應外合開了迪化城的就是杜爾布特的人!
“太正常不過了,畢竟他們是自家人嘛.”雲瑜微微一笑。
前涼其實也曾短暫驅逐蒙兀收復過華北幾年的。
文宗文成武德,親征三年成功收復華北,天下稱頌,然好景不長,代宗在收復華北後的第一場圍獵中,中了卸甲風英年早逝。,年僅十歲的涼幽帝繼位。
六年後,大元太師綽羅斯·也先親率三十萬瓦剌主力叩關。
十六歲的天子正是年輕氣盛欲要功蓋父皇的年紀,不顧朝臣勸阻,點起四十萬兵馬直出了長城.
然後就沒有然後了。
彷彿無論哪個世界的漢家天子都和該有此劫難一般,土木堡這個地方實在是承載了太多。
幽帝也成功的以“叫門天子”的稱號,成了後世皇家子弟們的反面教材。
不過與賈琿前世的明英宗這個殺千刀的玩意兒不同,幽帝在耗盡了利用價值被也先送回長安的當日,便被他的親弟弟代宗用白綾親手勒死在了太廟
然而幽帝的命運並沒有影響到也先太師的英明神武,在身邊的聲聲“靚仔”中,也先太師也徹底膨脹起來,冒草原之大不諱,他稱大汗了
命運的齒輪就此轉動,在一系列操作之後,“大元天聖可汗”綽羅斯·也先被叛變的臣子們弒殺,他的綽羅斯部自然而然的也陷入了內亂之中。
內訌是草原各部落之間經久不衰且週期上演的大戲。
也先長子博羅納哈勒帶着自己的部落分裂了出去,爲杜爾布特。而綽羅斯的主體則是由也先的次子阿失帖木兒繼承,爲準噶爾。
雖然分裂,但兩部的關係卻沒有什麼影響,甚至還長時間一同遊牧於瓜、沙二州以北,濟拉瑪罕山及其附近的把裡坤一帶。
也就是幾十年前,由於準噶爾琿臺吉阿民烏日圖要定居在阿爾賓達萊這件事搞得兩部高層很不愉快而打了一場,杜爾伯特不敵,西邊又有土爾扈特背後捅刀,杜爾伯特這才被迫東遷,侵佔並趕走了自己的小弟輝特,最終在吐魯番盆地、哈密盆地一帶安穩了下來。
(輝特:???)
也正是因爲這件事,讓包括呂觀、賈琿、雲瑜這三位大都督在內的絕大部分朝臣都認爲,杜爾布特經此一役肯定是與準噶爾結下大仇,於是便放心的就地安置了他們。
可誰承想人家玩的是“虐我千百遍,我待如初戀”這一套.
不過也不是沒有意外之喜。被自己的老大欺負的顛沛流離,被漠南漠西夾在中間輪番捱揍的輝特卻是成爲了大齊在西域的頭號忠臣。在當年齊軍剛剛出玉門之時就投奔了大齊。
由於輝特作戰之勇猛,深得上皇的喜愛,於是大齊便開始扶持他,數年的時間也頗具成效,從前被兩大勢力當成陀螺抽的輝特,如今也能仗着齊式裝備與昔日大哥杜爾伯特打的有來有回,成爲這次抵禦準噶爾東侵的中流砥柱了。
再加上被圍在伊犁的安西軍主力和與輝特一起在外打游擊的安西殘軍,有這三支軍隊與準噶爾軍周旋,這也是賈琿能放心率先領兵深入草原與阿爾斯楞親率的主力決戰的最大原因。
所以,小部落可以酌情原諒,而如杜爾伯特、鄂齊爾圖這樣的大部落,就該改換姓氏了.
。。。。。。
清泰三年十一月十九日,易出行,諸事皆順。
時隔多年,賈琿再次走進了這座自家享配了三位國公的太廟之中。
雖然這已經不是第一次獨領一軍了,但算起來,這還是他第二次身穿儀甲進入這個地方。
不同的是,當年第一次進入太廟的自己只是跟在大帥雲瑜身後謹慎學習的馬軍都指揮使,而現在,自己已經成爲即將率領十五萬大軍入草原的大元帥。
物是人非啊.
賈琿在腦海中輕嘆一聲。
人,幾乎還是那羣人,可站在最前方率領諸將緩步登階前往太廟的,卻不再是雲瑜,而是自己了.
率領着出征諸將站在太廟門口,迎面示人的畫像還是那兩張太祖太宗的畫像,但整座太廟卻明顯比北平皇宮的太廟大一圈。
嗯,畢竟是大齊真正耗費了大價錢營建的皇都嘛
賈琿往身後瞥了一眼,衆人會意,與賈琿一同進行着最後的一次整理衣物。
整理的很快,畢竟皇帝就在殿內等着,大家也不會真的全身上下都整理一遍,只是將領口立起和整理一下腰帶就算行了。
直到身後稀稀拉拉的聲音結束,賈琿明白他們已經整理結束,深吸一口氣,擡起腳邁過門檻,領着衆人進入了太廟內
與八年前相比明顯蒼老了不少的皇帝,與八年前一樣身着武弁服,靜靜的站立在兩位先皇的御真前,面南,有些感慨的看着朝自己緩緩走來的大將軍賈琿。
當年還對自己三伯父長三伯父短的總角幼童,如今已經長成大齊的擎天白玉柱、架海紫金樑,是太尉了,要爲大齊江山的安寧率軍遠征了啊.
猶記當年,他帶領着一衆少年從高原遠征歸來,自己在洛陽宮爲他初次封爵時,他那張還殘留着些許稚嫩的臉
直到賈琿領着所有人朝着皇帝行軍禮時,皇帝這才恍然從思緒之中脫離出來,輕嘆一聲,目光重新堅定了起來.
“賈卿。”
“臣在!”賈琿應聲,上前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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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點點頭,轉身從供臺的盒子裡鄭重地取出一把剛好單手握持的玉鉞,如賞賜遞交給雲瑜那樣,分別手持斧頭與斧柄遞交給賈琿,並各有囑咐。
賈琿偷偷往玉斧瞄了一眼,發現這與上次北伐時,皇帝給雲瑜的那把一模一樣,是同一把.
賈琿的小動作,皇帝並沒有發現,而是繼續手持斧頭交給賈琿,賈琿握住斧柄,皇帝高呼:“從此上至天者,將軍制之。”
接着,賈琿鬆手,皇帝又手持斧柄,將斧刃朝向賈琿:“從此下至淵者,將軍制之。”
自此,皇帝就將這場遠征的生殺大權交給了賈琿。
同時,斧刃朝着賈琿,其實也是告誡主將要自重。
兩人又經過幾段對話程序之後,此次拜將禮就算成了。
所有人都從地上站了起來,賈琿也緩緩起身。
太祖太宗的兩幅巨型御真右側,緊挨着的是三幅武將的畫像,賈琿眼熟無比,不光是太廟,這三幅畫像同樣在賈家的祠堂之中也掛着
身材中等偏瘦,鬚髮皆白,與賈敬長得十分相似,頭戴八樑玉蟬籠巾冠——寧國莊肅公賈演。
身材高壯,絡腮短鬚,圓臉不怒自威,同樣是頭戴八樑玉蟬籠巾冠——榮國忠武公賈源。
尤其是被掛在最右邊的那副威嚴無比,但在賈琿眼中卻是這世上最慈祥之人的朝服畫像.
榮國忠靖公賈代善。
“爺爺.”賈琿輕嘆一聲.
距當年北平榮國府門前的最後離別,已經過去十三年了
聽見那聲輕嘆的皇帝有些不明所以的轉過身來,卻見賈琿正滿臉思念的望着那副自己同樣熟悉無比的畫像,自己想說卻也不知該如何開口,只能走到賈琿身邊,伸出手來拍了拍賈琿的肩頭.
“臣失禮了.”
“.無妨,我也常常獨自一人來到太廟探望皇祖父,有時啊,只是光看着皇祖父,滿肚子的委屈便能消失不見”
皇帝也望着太宗的畫像悵然一嘆.
再次重重的拍了賈琿的肩頭:“這場仗好好打,讓老公爺好好瞧瞧自己最寵愛的孫兒的能耐!”
賈琿凝視着畫像逐漸渙散的雙眼瞳孔重新聚焦了起來,望着那張威嚴的面龐,一種豪氣頓時涌上心頭.
“列祖列宗在上!”
賈琿擡起頭望着太祖太宗的御真,又轉頭環視着賈家的三位祖宗。
“逆賊阿爾斯楞荼毒喀爾喀蒙兀諸部!”
堅定且雄渾有力的聲音迴盪在太廟之中,引得正緩步退出門外的諸將們頓住腳步,連忙望向那站在原處未曾移動半分的身影。
“應內外蒙兀諸部諸札薩克誠請,臣,賈琿,決定效仿祖宗,揮師出長城遠征——”
賈琿深吸一口氣,手中緊握玉斧,越發用力
“蕩平全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