謁見藩司
船到杭州,王有齡回家歇得一歇,隨即換了官服,去謁見撫臺,當面稟報了此行的經過,同時呈上一封信——黃宗漢老家的回信,兩萬兩銀子業經妥收。這趟差使,公私兩方面都辦得極其漂亮,黃宗漢異常滿意。
“你辛苦了!我心裡有數。”他說,“我自有打算,幾天以內,就有信息。”
“是!”王有齡不敢多問,辭出撫署,接着又去謁見藩司麟桂。
麟桂對王有齡,因爲顧忌着黃宗漢難惹的緣故,本來抱的是敬鬼神而遠之的態度,好也罷,歹也罷,反正天塌下來有長人頂,自己不求有功,但求無過,凡事不生麻煩就夠了。及至看他此行辦得圓通周到,而且頗懂“規矩”,已覺喜出望外,加以有周委員替他吹噓,越發刮目相看。等把手本一遞進去,立即便傳下話來:“請王大老爺換了便衣,在簽押房相見。”
這是接待地位彷彿而交情特深的朋友的方式,王有齡知道,是周委員替自己說了好話的效驗,而收服了周委員,又是胡雪巖的功勞。想到他,再想到麟桂的優禮有加,頓時有了一個主意,要請麟桂來保薦胡雪巖。
在簽押房彼此以便服相見,旗人多禮,麟桂拉着王有齡的手,從旅途順適問到“府上安好”,這樣親熱了一番,才把他讓到西屋去坐。
簽押房是一座小院落,一明兩暗三間平房,正中算是小客廳,東屋簽押辦公,西屋纔是麟桂日常坐起之處,掀開門簾,就看見紅木炕牀上,擺着一副煙盤,一個長辮子、水蛇腰的丫頭剛點起一盞明晃晃的“太谷燈”。
“請!”麟桂指着炕牀上首說。
“大人自己請吧!”王有齡笑道,“我享不來這份福!”
“不會也好。”麟桂不說客套話,“說實在的,這玩意兒益處少,害處多。不過,你不妨陪我躺一躺。”
這倒無妨,能不上癮,躺煙盤是件很有趣的事,而能夠並頭隔着熒熒一火說話,交情也就會不同。所以王有齡欣然應諾,在下首躺了下去。那個俏伶伶的丫頭,馬上走過來捧住他的腳,脫下靴子,拉一張方凳把他的雙足擱好,接着拿牀俄國毯子爲他圍住下半身。
另有個丫頭已經端來了四個小小的果碟子,兩把極精緻的小茶壺,在煙盤上放好,隨即便坐在小凳子上打煙。裝好一筒,把那支鑲翠的象牙煙槍往王有齡脣邊送了過來。
“請你們老爺抽。我不會。”
麟桂當仁不讓,一口氣把煙抽完,拿起滾燙的茶壺喝了一口,再拈一粒松子糖塞在嘴裡,然後慢慢從鼻孔噴着煙,閉上眼睛,顯得飄飄欲仙似的。
“雪軒兄!”麟桂開始談到正事,“你這一趟,替浙江很掙了面子。公事都像老兄這麼順利,我就舒服了。”
“這也全靠大人的蔭庇。”王有齡說,“總要長官信任,屬下才好放手去幹。”
“也要先放心,纔好放手。說老實話,我對你老兄再放心不過,凡事有撫臺在那裡扛着,你怎麼說怎麼好。”麟桂又說,“撫臺也是很精明的人,將心比心,一定也會照應我。”
說了這一句,他抽第二筒,王有齡把他的話在心裡琢磨了一陣,覺得他後半段話的言外之意,是要自己在伺候撫臺以外,也別忘了該有他應得的一份。其實這話是用不着他說的,胡雪巖早就替他想到了。
不過王有齡做官,已學得一個訣竅,不能爲外人所知的事,必須要做得密不通風,所以雖然一榻相對,只因爲有個打煙的丫頭在,他亦不肯有所表示。
“說得是。”王有齡這樣答道,“做事要遇着兩種長官,最好當然是像大人這樣,仁厚寬大,體恤部屬,不得已而求其次,倒寧願在黃撫臺手下,雖然精明,到底好歹是非是極分
明的。”
“知道好歹是不錯,說‘是非分明’,只怕不見得。”麟桂說了這話,卻又後悔,“雪軒兄。”他故意說反話,“這些話,你得便不妨在撫臺面前提一提。”
王有齡也極機警,“這可敬謝不敏了!”他笑着回答,“我從不愛在人背後傳話。無端生出多少是非,於人有損,於己無益,何苦來哉!”
麟桂對他這個表示,印象深刻,心裡便想:此人確是八面玲瓏,可以放心。
由於心理上的戒備已徹底解除,談話無所顧忌,興致也就越發好了。他談到京裡的許多情形,六部的規矩“則例”,讓王有齡長了許多見識。
最後又談到公事,“今年新漕,還要上緊。江浙的賦額獨重,而浙江實在不比江蘇,杭、嘉、湖哪裡比得上蘇、鬆、太?杭、嘉、湖三府又以湖州爲王,偏偏湖州的公事最難辦。”麟桂嘆口氣說,“湖州府誤漕撤任,一時竟找不着人去接手。真叫人頭疼!”
椿壽一條命就送在湖州,麟桂對此不能不具戒心。王有齡知道其中的癥結,但談下去怕談到椿壽那一案,諸多未便,所以他只作傾聽的樣子,沒有接口。
“我倒有個主意!”麟桂忽然冒出來這麼一句,卻又沉吟不語,好半天才自問自答地說:“不行!辦不通,沒有這個規矩。”
也不知他說的什麼。王有齡百思不解,可也不便去問。就這冷場的片刻,麟桂二十四筒鴉片煙抽完,吩咐開飯。丫頭退了出去傳話,眼前別無他人,可以把那樣東西拿出來了。
“我替大人帶了個小玩意來!”王有齡一面說,一面從貼身衣袋裡取出個紙包,隔着煙燈,遞了過去。
打開一看,是個極精緻的皮夾子,皮質極軟,看那花紋就知道是西洋來的,麟桂把玩了外表,要打開看看裡面時,王有齡又開口了。
“回頭再打開吧!”
顯然的,其中別有花樣,麟桂笑一笑說聲:“多謝!”隨即把皮夾子揣在身上。等開飯時,託故走了出去,悄悄啓視,皮夾子裡是一張五千兩的銀票。王有齡做得極秘密,麟桂卻不避他的底下人,走進來肅客入座,第一句就說:“受惠甚多!糧道那裡怎麼樣?”
“也有些點綴。”
“多少?”
“三數。”這是說糧道那裡送了三千兩。
麟桂點點頭,又問:“送去了?”
“還沒有。”王有齡答道,“我自然要先來見了大人,再去拜他。”
“今天是來不及了,明天早些去吧!他在這上面看得很重。”
這完全是自己人關愛的口吻,王有齡覺得麟桂對自己的態度又進了一層,便以感激的聲音答道:“多謝大人指點。”
“把‘大人’兩個字收起來行不行?”麟桂放下酒杯,皺着眉說,“俗不可耐,敗人的酒興。”
王有齡微笑着答說:“恭敬不如從命,我敬稱‘麟公’。請乾一杯!”
“好,好!”麟桂欣然引杯,隨即又說,“我剛纔的話還沒有完。你可曉得糧道有個癖好?”
“噢。我倒不知道,得要請教麟公。”
“其實這癖好,人人都有,只以此公特甚。”麟桂笑道,“他好的是‘男兒膝下’!”
王有齡愣住了,不知道他打的是什麼啞謎。
“足下才大如海,怎麼這句歇後語就把你難住了?”
原來如此!俗語說:“男兒膝下有黃金”,隱下的是“黃金”二字。旗人掉書袋,有時不倫不類,王有齡倒真的好笑了。
“所以我勸你不必送銀票,兌換了金葉子送去。”麟桂是說笑話的神情,有着忍俊不禁的愉悅,“聽說此公每天臨睡以前,以數金葉子爲快,否則忽忽如有所失,一
夜不能安枕。”
“這倒是怪癖!”王有齡問道,“如果出遠門怎麼辦呢?也帶着金葉子上路?豈非謾藏誨盜?”
“那就不知道了。”
講過笑話,又談正題,麟桂問起上海官場的情形,王有齡把倪良耀的委屈和牢騷,以及答應照料他的眷屬的話,都告訴了麟桂。
“這件事我不好說什麼!”麟桂這樣回答,“甚至倪某的眷屬,我也不便去管。你知道,撫臺的疑心病很重。”
“是的。”
“所以我勸你,就是照料倪良耀的眷屬,也只好偷偷摸摸,別讓撫臺知道。”麟桂放低了聲音又說,“我實在不明白,我們這位黃大人何以如此刻薄?江蘇藩司與浙江巡撫何干?把人折騰得那個樣子!還有件事,更不應該……”
麟桂說到緊要關頭,忽然住口,這自然是因爲這句話關係甚重,礙着王有齡是黃宗漢的紅人,還有些不放心的緣故。
瞭解到這一點,王有齡便不加追問,舉杯相敬,心裡思索着如何把話題扯了開去?
麟桂倒覺得不好意思了,“跟你說了吧!”他說,“他有件損人利己的事,利己應該,損人就要看一看,傷了自己的同年,未免太不厚道了。”
黃宗漢是傷了哪一個同年?他們這一科的飛黃騰達,全靠同年能和衷共濟,互相照應,黃宗漢本人,不也靠大軍機彭蘊章和何桂清這兩個同年替他斡旋掩遮,逼死藩司椿壽一案,才得安然無事?因此,王有齡對麟桂所說的話,有些將信將疑。
“前些日子有道關於江浙防務的上諭,”麟桂問道,“不知你看到了沒有?”
“沒有。”王有齡說,“我人在上海,好久未見邸抄了。”
“那道上諭是這麼說:‘浙江巡撫黃宗漢奏陳,撥兵赴江蘇,並防堵浙省情形。’得旨:‘甚妥!現今軍務,汝若有見到之處,即行具奏。不必分彼此之見。’”
聽他念完這道上諭,王有齡又驚又喜,派兵出省擊敵,本是他的建議,原來黃宗漢竟已採納,更想不到竟蒙天語褒獎!也因爲如此,他要辯護:“撥兵出省,似乎也沒有什麼不對。”
“對呀!沒有人說不對。只是你做浙江的官,管浙江的事好了,上諭雖有‘不必分彼此之見’的話,我們自己要有分寸,不可越俎代庖。黃撫臺卻不問青紅皁白,左一個摺子、右一個摺子,說江蘇的軍務該如何如何部署,請問,”麟桂湊身向前,“叫你老哥,做了江蘇巡撫,心裡作何感想?”
王有齡這才明白,黃宗漢爲了自己的“聖眷”,不爲他的同年江蘇巡撫許乃釗留餘地,這實在說不過去。而且他這樣搞法,似乎是企圖調任江蘇。果然如此,更爲不智,江蘇誠然是海內膏腴之地,但一打仗就不好了。遇到機會,倒要勸勸他。
麟桂不知他心中另有想法,見他不即開口,當他不以爲然,便坦率問道:“雪軒兄。你覺得我的話如何?”
王有齡這才醒悟,怕引起誤會,趕緊答道:“大人存心忠厚,所持的自然是正論。只是我人微言輕,不然倒要相機規諫。”
“不必,不必!”麟桂搖着手說,“這是我把你老哥當做好朋友,說的知心話。不必讓第三個人知道。”
“那當然。”王有齡鄭重表示,“大人所說的話,我一句不敢外泄。不過既見於明發上諭,就是我跟撫臺說了,他也不會疑心到別人頭上的。”
“那倒隨你。”麟桂又說,“許家雖是杭州巨室,與我並無干涉,我也不過就事論事,說一句公道話而已。”
這個話題就此拋開,酒已差不多了。王有齡請主人“賞飯”,吃完隨即告辭,麟桂知道他行裝甫卸,家裡還有許多事,也不留他,親自送到中門,盡歡而散。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