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卡門宴待了一天,關在一個沒人的休息間,反鎖了門,躺在牀上睜眼看天花板,半天都不眨一下,我這輩子都沒這麼矛盾過,我終於明白那些猶豫不決在到底做好人還是壞人間徘徊掙扎是怎樣的滋味,不是矯情,是真不知道,你走了一步,就再沒法退後,而且萬一走錯了,很有可能就毀了。
保姆在上午十點多給我打了一個電話,中午又打了一個。可我一直沒接,等到傍晚電話又響了一次,這是最後一次。
場子裡姐妹兒在七點多時陸陸續續都到了,凡是和我認識的,都圍着我噓寒問暖東拉西扯,倒不是真多麼親密熟悉,就是見面三分情,誰也不知道你以後混成什麼樣,萬一捧紅了,好歹沾着你一個邊,沒便宜佔也沒虧吃。
我一個不太喜歡和別人侃大山的人,硬着頭皮聊了一個多小時,直到媽咪從外面跺着腳催我上場,我才裝作依依不捨的樣子和她們再見。
她們都是進包房陪客的小姐,不是紅牌也有三四年的經驗,所以不會在大廳走,大廳走的都是剛入行姿色好,出去混個熟臉爭取擡身價的綠牌,我記得走臺一炮而紅的代表就是樑媚,當時她那瑪麗蓮夢露似的風情萬種,可算迷倒了底下所有看客。
她天生就有表現欲。不讓她走她都不樂意,可我不喜歡拋頭露面,我就喜歡悶頭賺錢,但我是真沒轍,現在就掛牌進包,我叫不上價去,好歹也得走幾場。
我這一晚上在一樓高臺大廳返了三次場,等我最後一場走完都十點半了,底下不少客人認出了我,有的直接喊我名字,馮錦,喊到最後都跟喊口號似的,那叫一齊整,我正兒八經第一次登臺就是這次,沒想到效果還不錯,我一直以爲這行和娛樂界差不多,超過三年沒露臉,就等於找死,懷着孕要生了你也得拼,不拼你就淘汰,就被遺忘,誰他媽還記得你是誰啊。我實在不敢想這羣男人竟然還挺有良心,不管我當初陪沒陪過的,都還記得卡門宴火過馮錦這麼一號人物,同時也證明卡門宴這麼多年生意越來越好的關鍵,就在於它沒丟過老客人,新客人又不斷加入,金苑就不同了,它高昂咂舌的天價消費,讓很多算不上鉅富的消費客戶直接跑路了。
我從臺上下來,爲了保持點神秘感,我沒有從臺階走,而是繞過後臺,遠離了那羣在臺下瘋狂躁動的男人,我都進後臺了他們還在喊,有喝多了的直接嚎什麼包夜多少錢之類的,我當作沒聽見,後臺一羣備場的姐妹兒是作爲暖場上去活躍氣氛跳舞互動的,穿的特別少,一個個青春靚麗,尤其腿特別長,而且溝很深。比我們這些身材辣得多,她們經過我身邊時我感覺到她們看我的目光,除了嫉妒,還要嘲諷。
一個出走賭場混不下去的,又回來了,哪怕你一夕之間壓死別人,也是不光彩的。
我坐在椅子上換衣服,兩個當初就和我不對付的一組小姐在那兒一邊補妝一邊陰陽怪氣說,“看看人家這號召力,不從男人堆裡要死要活的睡過來,能有嗎。”
“是呀,現在男人好奇怪,一面要你進屋就脫,一面又喜歡你拿着架子裝模做樣,學不來的就喝不了這碗香辣湯,玩兒得漂亮的,就直接吃撐。”
那個小姐把粉撲丟在化妝包裡,拿起脣彩在嘴上描摹着,“認命吧,那騷勁兒是天生的,你看她走這幾年。誰學來了?”
我對她們的冷嘲熱諷見怪不怪,我換好了衣服直接拿着包推門離開,走廊上很空蕩,這個點兒小姐不是在備場就是在包房,只有服務生推着桌子往來穿梭,我對面走來的服務生託着一個酒紅色茶盤,他帶着帽子,壓得很低,幾乎遮住了半張臉,我還沒見過有這副打扮的,我出於好奇多留意了他一眼,他經過我身邊時,把右手託着的盤子倒到左手上,他觸碰到我指甲時,我整個人身體一僵,在原地頓住,那名服務生走的飛快,我反應已經很迅速,但回頭時他早已沒了蹤影。
我攥了攥右手,跨步走到沒人的地方,我捂着怦怦直跳的心口平復了半天。雖然閉着眼睛,仍覺得光線特別刺眼,好像把我扒光了,赤裸裸暴露在衆人視線中。
我掌心攥着一張紙條,汗水已經將上面字跡浸溼得模糊,我聽着走廊上隱隱傳來的笑聲和腳步聲,緩慢睜開眼,我探出頭看了看,確定沒有人發現我在這裡,纔將紙條打開,上面不是霍硯塵的字跡,他筆跡我認識,沒這麼賴,一看就是二流子寫的,估計是看場子打手,我不由得冷笑出來,即便到了這個時候,他仍舊防備着我,連一點出自他手的證據都不留,萬一紀先生那頭翻了船,他把我推出去,自己平安無事,果然是千年老狐狸。
紙條上說紀先生有一批貨要從新標港口出海,具體什麼時候不清楚,要我摸清確切出港時間。
我在燈光下正聚精會神看着,忽然左側肩膀上多出一隻手,我之前一點聲音都沒聽到,不由得嚇到尖叫。那張紙條從指尖跌落到地上,樑媚站在我面前臉上惡搞的笑容也淡了淡,“怎麼?做虧心事了,瞧你嚇得,嘴脣都白了。”
我第一次做這樣的事,我發誓這間諜真不好當,我一面不想傷害紀先生,一面又不得不爲了我自己去做違背良心的事,當初席情跟着郭局長還幫他當了兩次間諜,她第二次還差點露餡,我一點都沒訓練過,難免心驚膽顫,不過我很快冷靜下來,我不動聲色將那張紙條踩在腳下,壓了壓自己顫抖的聲音,“你沒出臺啊。”
她搔了搔頭髮,“剛搞了一個,洗澡歇會兒。凌晨再出第二臺。媽咪跟他媽沒長屁眼子似的,讓我別斷,能接仨別接倆,讓她脫了褲子一晚上挨三炮她能扛?姑奶奶纔不信。爲了錢都不顧小姐的命,怪不得場子接二連三死人。”
“死人?”這事兒我沒聽說,“場子死過人嗎。”
樑媚回頭看了一眼,拉着我到牆根,“死了三個,最後一個倆月前死的,都死包房裡了,有一個擡出來時下面塞了一酒瓶子。多可怕,那酒瓶子都是血,估計給扎漏了。”
我聽到這裡覺得渾身發冷,“卡門宴把消息封鎖了,一點風聲都沒聽到。”
樑媚不以爲意的冷笑,“不然呢,還找一撥學生上街遊行。打個旗幟聲討霍老闆?給全天下當小姐當鴨子的出頭?別做夢了,人命不值錢,看誰的命。”
樑媚低下頭往我腳底下看,“你剛纔看什麼呢,你是不是踩住了?”
她說着話要擡我的腿,我趕緊先她一步彎腰把紙條撿起來,捏在掌心。我和她打哈哈,“沒什麼,就一服務生給我留的手機號。”
樑媚喲喲了兩聲,“行啊,這纔回來上班幾天啊,迫不及待要打炮了,這把你滋潤的。缺男人缺一天都活不了了?”
我笑着推了她一把,“胡說八道,那服務生長得忒奶油了,我不喜歡,我喜歡皮膚黑的。”
“黑長直呀?你可真會挑,都知道那樣的好,你能遇得到嗎,我從下海到現在伺候的,一個個都跟橡皮糖似的。”
我和樑媚一路說笑到達一樓大廳,她說出去買盒套,場子裡準備的沒大包裝,她覺得不安全,不敢用,要買個自己熟悉的牌子。
她走了之後。我看她上了車纔敢出大門,我找了一個路燈照不到的陰影處,把那張紙條撕碎,分兩個垃圾桶扔掉,我掏出手機用新買的那個卡號給霍硯塵發了條信息,告訴他我先回莊園。他似乎一直在等消息,所以回覆很快,他告訴我今晚薪資會按照我出臺來計算,一分不會少。
我冷笑一聲,把手機塞進包裡,他當然不會在乎這幾千塊錢,如果我願意忠誠效勞,我的價值比他施捨我這點小恩惠可大得多。
我回到莊園時,發現門口停了七八輛車。每輛車旁都站着保鏢,穿了一聲黑衣黑褲,外套也是黑色的皮夾克,他們都整齊劃一動也不動,似乎在等人。
我推開鐵門進去,何堂主蹲在地上拿子彈往槍裡上膛,紀先生站在窗前吸菸。他穿着灰色大衣,頭上戴了一頂老式的圓檐帽,拇指碧綠色的扳指在白燈下閃爍着凜冽無比的光芒。我覺得這一幕很恐怖,很令人窒息。
我走到紀先生身後,問他今晚是不是要出去,他嗯了一聲,將指尖剩下的半截煙掐滅。順着打開的窗戶扔出去,“到新標港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