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傳來消息，莫雋果然已經奉旨南下爲皇帝開始搜刮民脂民膏了。但很明顯，這必須有個可以堂而皇之說出來的名堂，即官方發言，命名爲“代天體民！”
若未央終於等到了這一刻，他把女兒接回到自己的房間，每天親自照顧。多數人都知道他一向對女兒極爲疼愛，所以絲毫都沒感到懷疑！
聽報朝陽公主來訪，若未央請其到花園敘話。這裡四面敞亮，一望遍野，不需要擔心隔牆有耳，若未央平日待客大多都會在此。
相對坐下，朱朝陽當先問：“莫雋已經出京了，你打算怎麼辦？”
若未央淡然看着她：“你想我怎麼辦？”
見她愣住，若未央當即又譏諷一笑：“你當然希望可以輕而易舉的得到十萬大軍，最好還可以讓我甘心情願對你俯首聽命。至少能找到機會重新控制雋兒，迫使我不得不繼續被你威脅！當然，你也明白那是不可能的，對嗎……？”
朱朝陽聽了心裡又氣又羞，可卻說不出一句反駁的話，只悻悻瞪了他一眼，可神色中難掩失落！
半晌，若未央淡然又道：“南昌王的部署很周全，大軍已經過江，另外兩路沿途守望。就算他死了，他兩個義弟也會帶兵把天下攪得大亂，任何人都別想有半點好處！但如果讓他平安離開杭州，天下同樣不會太平，所以必須能讓他心甘情願交出兵權才行！”
朱朝陽聽了不禁皺眉問：“你這不是廢話嗎？那怎麼可能？”
若未央淡淡瞥了她一眼：“你何時聽我說過廢話？我說的，又何曾沒做到過？”
呆了下，朱朝陽沉吟問：“你已經有主意了？”
點點頭，若未央隨意一笑：“南昌王把我安插在他軍中的人全都發配關外把守驛道，我已經讓他們暗中唆使西域匪幫作亂，不久玉門關軍報就該到了。那時候我會勸他把杭州城外的兩萬兵馬派回去，但要消除他的戒心，你也要分出兩萬兵馬一起去！”
朱朝陽聽了點點頭：“我明白，這樣他就不會懷疑其中有詐了。”
“對！然後你可以設法讓雋兒和南昌王在長江邊上的一萬兵馬遭遇，無故生事你應該是最拿手的吧？”
朱朝陽聽了心裡不快：“我明白，如果南昌王的兵馬和朝廷欽差發生衝突，而他自己一時又難以脫身，那他江北的軍中副帥就不得不出面解圍。到時候已經北上的軍隊，就會羣龍無首！”
若未央點點頭：“一旦軍力分散，南昌王一時就難以掌控，他唯一能希望的就只有保住性命！只要以此爲交易，他除了老實交出兵權沒有其他選擇！而十萬大軍在外羣龍無首，就算皇帝，除了你這個親妹妹，他還會放心交給誰？對於這種伎倆，我想不必我再多說了吧？”
朱朝陽聽了反譏笑道：“難道你忘了？這可都是你的主意。”
“但我爲何會有這樣的主意……？”
雖然心願達成，但朱朝陽離開的時候顯然並無高興的樣子！
小櫻走進涼亭，坐在朱朝陽先前的位置看過來：“你真的決定了？你要知道 ，走出這一步，你就真的回不了頭了。”
苦笑點頭，若未央輕嘆道：“所以我纔要把對我來說最重要，而且可以保護的人都保護好！”
小櫻聽了心裡不由起了一絲波瀾問：“你說最重要的人，也包括我……？”
若未央強忍心頭苦澀，淡然看向涼亭外湖面：“重要的人，也可以有很多種！”
小櫻苦笑聲點點頭：“有時候我會覺得奇怪！紅姐姐走的時候，我以爲你真的是個只會逃避問題的懦夫！可後來我漸漸發現事情好像沒那麼簡單，你並不是一般的逃避，而是從一開始就沒去面對過。你以爲只要自己不攬上身，問題就真的可以和你無關。可是，事情真的會那麼簡單？”
若未央聽了無奈苦笑：“是啊！人活着總會有些措手不及的時候，比如我以爲只要不去幹涉的事就可以置身事外。可結果卻和我想的不同，我不知道自己爲什麼會走到這一步，也根本不認爲現在這是我該面對的處境！但現實不會爲我而改變，所以我只能面對！也許……也許我會爲這些不得不傷害一些人，甚至會犯自己曾經犯過的錯誤。但我不能逃避，也不會去奢望原諒，因爲我沒有選擇……”
小櫻聽着臉上不由掛起一絲欣喜：“可也許並不用你要求，本來就不會有人怪你的！”
若未央感到無法直視對方，也許這一刻他仍在避免去觸及一些什麼！他無法預知未來，無法坦然給任何人任何承諾，除了盡力保護自己珍惜，而且可以珍惜的人，他沒有其他辦法。
沒有希望就不會因失望而痛苦，至少他是這麼認爲的，所以他從不擅長激發別人的希望。對他來說，現在可以做的做好，是自己唯一的選擇！
“小櫻！我現在不知道能說什麼，無論你怎麼想，我只希望你不要再逼我了！”
小櫻聽了臉上不由帶起些許哀怨！她想要的原本不多，只可惜眼前這個男人，他或許可以給自己令人無法想象的巨大利益，但卻永遠不肯鼓起勇氣滿足自己一個小小的心願！其實也不難明白，也許很多人認爲若未央一無是處，但他至少有一個好處就是言出必信！
承諾！無論是多大，或者多小的，只要說出來的就一定要做到。所以若未央從來不會去輕易做出承諾，因爲他沒有把握自己可以做到以後的事！爲了給予安心所做出的承諾，也許很多人會認爲那至少無傷大雅。但漫長的等待之後，事情又到底會發生什麼樣的變化！今天說明天的話，這本身難道不正是一種不負責任？
反正不管怎麼說，小櫻明白自己什麼都做不了！他就是這樣的人，有他自己永遠不會跨越的界限，不可改變的堅固意志！只不過，這世上從來就沒有過十全十美，毫無瑕疵的人。因優點而喜愛，因缺點而厭棄。或許人終究擺脫不了膚淺，但不可否認，最直觀的感受總是最難以改變的……
如同我不止一次唯一確定的事實，生而爲人在世上唯一能享受到的公正，就只是沒有人能對自己的生老病死扭轉現實！
嬰兒的夭折，老人的喜喪，歸去後的一無所有，至少真的有人體會到所謂的“永生”嗎？
我們不可能奢望很多人都能看破世情，只能和多數人一樣懷揣畏懼去迎接不可扭轉的死亡。無論生前多少豐功偉績，無論人生會保留多少遺憾。最終的那一刻，沒有人可以因爲“不想”就能改變！
莫流香畢竟已是百歲高壽，他的一生精彩無限！世所無雙的聲望、地位、財富！包括幼年的嬌生慣養，成年後的種種經歷。
毫無疑問，莫流香的人生絕對不算平坦！比如，對父母悲慘的命運他無能爲力，深愛妻子的短暫幸福他也無法保護！
他的人生的確有過巨大的磨難，但並沒有太多坎坷！不過他的子孫中，尤其是那些可以冠以“優秀”評價的子孫，不僅命運悲涼，際遇坎坷，而且都成爲了他至死難忘的遺憾！
很多時候，莫流香並不會去抱怨命運，但他也會忍不住悲傷，爲什麼自己會經歷這樣的命運？就算自己對這個人世間並沒有什麼巨大貢獻，但自問一生中還是始終堅持着一顆善良的心！
對兒子莫仙穎，他並談不到歉意，因爲他不會否認自己的錯誤，但也並不認爲兒子就是正確的！可對孫子若未央，他不得不因憐憫感到愧疚！
無論如何，孫子本是無辜的，自己認爲是爲了世人才讓他成爲孤兒，自小受盡磨難，但那始終只是自己的人生，他不肯承認自己也是無可厚非的！
但在那個時代，世俗教條不可違背的時代。若未央之所以還沒有受盡千夫所指，並不是人們懂得“公正”二字，只不過因爲他還對世人有巨大的價值。
說白了，若未央的存在已經讓人們可以不用再懷念莫流香的意義。忘恩負義，只是因爲看到了更大的好處。你可以不承認，但必定無法改變這個事實！所以，這就呈現出了莫流香和若未央祖孫間無可彌補的矛盾。你可以盼望，可以堅守信念，但我也同樣可以不把你當回事！
現在，莫流香已經臥牀多日，杭州城裡的大夫，包括洛濤和石嫣夫妻也都無能爲力。而對於登門的莫家人，若未央表現的仍舊是不屑一顧！
“生老病死乃是人生必然的經歷，就算重病可治，但壽數到了極限豈是醫術可以挽回的？虧你們還一向自詡名門子弟，居然連這一點都看不透……”
莫暢寧聽了傷感道：“未央！你醫術高明，天下無人能比。如果你肯去救爺爺，說不定可以……”
其實誰都明白人生的終點是不可改變的！
見他對自己說的話都沒有信心說完，若未央冷笑譏道：“大哥！枯木或許可以逢春，但那至少也得等到春天才行！人老了要死，除非真有瑤池仙丹，可就算有我也沒本事飛上天庭啊！”
其實誰不知道？來找若未央並不是希望他真可以像孫猴子一樣上天入地，偷遍太上老君的仙丹，踩着閻王爺的腦袋篡改生死簿。可是明知不可能的事，但卻阻止不了內心的期盼！
互相對視一陣，莫小茹哀傷道：“你不用嘲笑我們，沒錯，師父這把年紀了，已經是醫藥枉然。今天我們來，只是想求你去看他最後一眼。就算你始終叫不出那聲爺爺，能看到你相信師父也可以含笑九泉了！”
面對諸人的期待，若未央根本絲毫不爲所動。就像他曾經說過的，他從來沒否認過和莫流香的祖孫關係，但就算沒有那些恩怨情仇，他對莫流香也的確從沒有過半點感情！
爲什麼人們非要強迫其他人去做一些毫無意義的事？而且莫流香已經快死了，這些自詡對他如何恭孝的人，又爲什麼還忍心讓自己去欺騙一個快死的老人？這就是世人所稱許的孝道嗎？多可悲，多可笑啊！
“也許他真的很想看到我，但好像還沒有人問過我想不想看到他？他是人，難道我不是？”
莫小天聽了忍不住氣罵：“如果你連自己的親爺爺臨終一面都不肯見，讓他不能安心離世，那你還算什麼人？”
若未央聽了冷笑反問：“那我身爲人子不能爲父母報仇，又算不算人？他忍心親手害死自己的親生兒子，讓自己的孫子從小吃盡苦頭，他又算不算人？既然我的家族血脈本身就有不算人的東西，那你們又何必多此一舉呢？”
莫小天聽了不由愕然，雖然氣急可一時卻也無言以對！
半晌，莫仙玉看了一旁的莫仙姿一眼懇切道：“大姐！爹以前或許真的做過一些錯事，可身爲子女，你、我應該都能體諒他不得已的苦衷！況且那麼多年都過去了，難道你就一點都不念父女之情嗎？”
看向弟弟，莫仙姿輕嘆道：“仙玉，你問我念不念父女之情？但他又何嘗念過父女、父子之情？他爲了自己的目的害了仙穎，還利用我親手害死了自己的弟弟，你知道我有多心痛嗎？你們現在可以在這對我和未央隨便指責、怪罪，但你們想想，未央他這麼多年來都經受了什麼？而那一切，難道不就是他莫流香一手造成的？他在傷害別人的時候從沒問過別人是不是願意，所以他也沒有資格要求別人原諒！你們走吧，我和未央是不會去看他的……”
幾人面面相覷，無法掩飾悲傷和失望！但面對這兩人，他們又能怎麼樣呢……？
看着諸人悲切的離開，若未央看向姑姑：“姑姑！其實你是想去見他一面的，對嗎？”
莫仙姿聽了神色一黯！不可否認，她對父親的怨恨難以減輕。但同樣，當年父親爲了保護自己所做出的努力，以及之後重逢的愛護，也讓她不能忘懷！可單純的愛恨都不難遣懷，就是那種愛恨交織的複雜，纔是最難釋然的。
不過，在侄子面前，莫仙姿並不會否認任何事實。
“是！我恨他利用我害了你爹，可是當初如果不是他費盡心思，我也不可能活到今天。其實我這輩子也沒有過什麼大災大難，而這正是因爲我是莫流香的女兒。可是，我永遠也忘不了是自己親手害死了弟弟，尤其是想到你所受過的那些苦，無論如何我都不能原諒他！”
看她說着就忍不住抽泣起來，旁邊的慕容仙珠輕輕握住姐姐的手以示安慰。
若未央心裡暗歎，他沒告訴姑姑一早姑父就去了莫家，但料想姑姑心裡也是知道的。畢竟一切都只是自己的仇恨，沒道理讓別人一起承擔！而現在，他也不知道自己該怎麼安慰姑姑！
畢竟自己心裡的確對那個爺爺毫無眷戀，從沒有過半點親情！不是因爲仇恨，只是因爲在自己的人生中，那個爺爺的確從無意義。有沒有他，對自己現實的生活根本毫無價值！
其實人生往往如此，人與人之間的關係，就算不適合以“交易”評價，但也的確是一種等價交換。所謂：有恩報恩，有仇報仇！
人生育後代本來就是爲了延續精神，而最重要的還是爲了享受被尊重贍養。古往今來歷史上臭名昭著的“不孝子”並不少見，可又見過幾個確實不配爲人父母的記載？不是沒有，只是由一種人世不公的隱晦！
最有力的一個證明，時至今日熱門提及唐玄宗李隆基，一面宣稱其年輕時的意氣風發，一面指責他晚年的耽於享樂！貴妃一族禍亂朝綱，導致“楊國忠弄權”“安史之亂”幾乎將盛唐社稷毀於一旦。
可是，歷史上最輝煌的大唐王朝，無疑正是由此走向衰落的。而對於李老先生縱容禍國的貴妃娘娘，那本是老人家的兒媳婦，可對他老人家色迷心竅搶奪兒媳的事實，歷史卻只是輕描淡寫而已！
爲什麼父母和子女之間不可以公平的評價？爲什麼不能正面認識父母養育子女的私心？
毫無疑問，人世間需要延續，但更重要的是，統治者不能沒有壓榨的對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