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
千算萬算,裴鳴月從不敢算自家。更算不到有朝一日會在阿耶眼中看到不捨中夾雜着歉疚的情緒。
“阿耶……”前一遭喚自己回家,阿耶爲的是兩姓聯姻。
未曾見過的少年郎,無論心性如何,裴鳴月都是不願嫁的——裴鳴月從小的記憶裡,就有一段不屬於這個朝代與社會的記憶,在那裡,雖父母雙亡,卻無人敢她的性別而說出那些傷人的話來。
“明日是你生辰。”
裴父沒有過多的解釋,也沒有同裴明晞在書信裡那樣剖白心思,就像是千千萬萬個阿耶、阿孃那樣,簡單的喚兒女回家吃一頓精心準備的飯菜。
“阿耶還記得……”話已出口,裴鳴月再意識到這話有多麼不合理,也來不及收回。
阿孃難產過世,自己的生日便是阿孃的忌日,正是因爲裴父同裴明晞都記得,自己這些年纔沒過過任何一個生辰。
“不怨你。”
“你阿孃其實,其實你阿孃也知道明星的。”
裴父的話硬生生轉了個彎,裴鳴月聽得出前者適才是想解釋些什麼,卻終於嚥了下去。倒是這與自己同歲的裴明星……阿孃真的知道麼?
“你也知道,你阿孃經商是遠近聞名的,星兒的親孃當初就在她手底下做事。”裴父的解釋有些蒼白,像是要把許許多多不得已的真相說給女兒聽,可言語支吾,好似有什麼不得不逃避的話題。
裴鳴月一時也摸不清阿耶同自己解釋這些做什麼?交代遺言麼?裴家在朝野上下根深蒂固,旁人輕易撼動不得。
至於裴父的身子,裴鳴月得了允諾之後上手把過脈,脈象沉穩有力,甚至不像是裴明晞信中所說那樣沉痾初愈……
“阿耶,突然說這些做什麼?”裴鳴月對卜卦和星象的天賦不及師弟,倒是一身醫術和琴,也是晏亭鶴學不去的本事。
可晏亭鶴尚且是算得清天下人,算不清己身。又何況本就不想在六親之緣上看透的裴鳴月?當然不解阿耶這一出幾份真情。
即便是鴻門宴,裴鳴月也來了,只因爲這裡是家。
“阿耶老了,你也大了。”裴父低頭漱了口茶。熱茶的煙氣蒸騰,薰的人眼圈微紅,眼尾掛上溼潤的蒸汽,站起身時的步伐有些凌亂,不知是不是頭夜與同僚共飲的酒意還未散去。
從腰間解下玉佩,裴父湊到女兒身側,想要給裴鳴月繫上:“你越走越遠,阿耶也不知道以後去哪裡找你……這玉佩是你阿孃留下來的,有它在,阿耶也好找你。”
剛纔拿過茶杯,裴父的指腹應該是有些燙到,如今系起玉佩也有些顫抖,三兩次不成後,縮回手去,把玉佩遞給了裴鳴月。
這玉佩裴鳴月確實眼熟,從外祖父家回到裴家的那段時間裡,裴鳴月在阿耶的書房見過阿孃的畫像,畫像上便有這枚玉佩。
顯然,獨此一份。
裴鳴月知道,這一次阿耶和兩位兄弟應當是真心的:“多謝阿耶。”
玉佩上的雕花並不繁複,只因越好的玉往往越不需要過分雕琢。更不必說這玉入手溫潤,被阿孃和阿耶養過的玉,如今帶在身上,當然也是養人的。
席間,習以爲常的內斂與迫不及待的表現在裴家父子三人身上體現的淋漓盡致,裴鳴月並未說破,只暗自平衡着對每一個人的迴應。
“月妹,不得多飲,未曾溫過的酒對身子不好,虧你還是……”
“今日盡興,其實無妨。”酒性本熱,一次兩次吃冷酒,也不至於太傷身子。
只是明白兄長好意,裴鳴月乾脆放下杯子,看着阿耶同兩個兄弟吃酒——月下席邊,若得長久,也是不錯……
“阿耶,其實我可以常回來裴家的。”
一言既出,方纔的歡笑不再,裴鳴月自然也是愣了。
孤光落杯,裴父片刻後回過神:“我與你兄弟吃醉了,未曾回神。”
“月兒要回來,阿耶自是高興的。”
窗紙畫檐,月影籠雲,實在是有些夢幻……裴鳴月知道:自己未醉,非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