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通達有些悶悶不樂,自然是有原因的。
最近一段兒時間以來,明陽市各地發生的下崗職工引發的事件,並不是很少。
去年年底的時候,就有羣衆報警,說是在明陽市定康縣南山密林處的一棵大樹上,懸吊着一個人的屍體。
當時警察過去經過驗證之後,認爲由於長時間日曬雨淋,加之死者臉部及身體被鳥蟲啄食得面目全非,已經無法辨認。經法醫鑑定爲自殺後,當地警察部門在沒有刊登認屍啓事的情況下,便就地草草將屍體掩埋在了山林中。
不久,死者的妻子聽到一條消息說,警察局在附近山上發現了一具自殺者屍體,她隨即到所轄派出所要求警員一起上山查看,去了三次,派出所都否認有這麼回事,最後到分局找到驗屍的法醫纔得到印證。
春節之前,經過親屬辨認死者身上穿的衣服,發現死者正是她尋找了數月的丈夫。
因爲臨近春節,兒媳婦直到春節過後纔將此事告知了公婆,很難想象這位妻子是如何度過這個春節的。
死者是在半年之前離家出走的,當時家屬到當地派出所報了案,後又多次到派出所查詢仍然音訊全無。直到如今屍體已經得到辨認,儘管當地警察部門承認自己對沒有發佈認屍啓事有過失,但還是認爲自殺者應該爲自殺負責。
“因爲這件事情,今天有人去堵市政府的大門兒。”陳通達對兒子說道,“蕭市長當時的臉色很難看,還發了脾氣,認爲發生這種事情,警察部門也難辭其咎。”
陳明洛斟酌着說道,“這種事兒,確實很難避免的。”
他也很清楚,如果一個人跑到深山密林裡面去的話,那的確是很難找到的,除非是有人當面碰到,否則誰能直到這裡藏了一個大活人呢,嗯,也可能是藏了一具屍體。
警察部門的主要職責是維護日常治安穩定社會秩序的,依靠不多的警力,想要辦成這麼多事兒的話,確實力有未逮,畢竟我們的警察不是美國的警察,辦事效率高,裝備精良,隨時可以呼叫空中支援,甚至可以調動衛星來辦案。
據陳通達講,死者叫胡平,年齡不大,也就是比陳明洛大十歲的樣子,他從明陽市糧食專科學校畢業後,就分配到定康縣糧油食品公司從事專用麪粉加工工作。
儘管大家都知道他爲人誠實,工作兢兢業業,積極勤奮上進,但他擋不住企業改制下崗的命運,下崗後的兩年中,在市場中拼搏屢遭失敗,最終選擇自殺,死時年近二十七歲。
相對於大多數人而言,胡平有年紀輕的優勢,也有一股子拼勁兒,他響應政府“不找市長找市場”的號召,決定自謀生路,在市場中拼搏一番。
他下崗之後,很快通過朋友幫忙找到一份給汽車銷售部門送車的工作,但不久因爲一起事故,又丟了工作,接着同其他人合夥兒做生意,他老實巴交的性格自然適應不了爾虞我詐的資本市場,被騙欠下數萬元債務,最後由同樣是工人的父母找親朋好友借錢還清了債務。
俗話說好死不如賴活着,遭受兩次挫折人應該還是能夠活下去的,但他太看重人的尊嚴了,爲家庭欠下了鉅額債務卻沒有了解決債務的辦法,他在內疚和無望中煎熬,終於在去年四月一日這一天,選擇了從自家居住的五樓上跳了下去。
可憐的胡平要死都不如願,這次他不但落下個殘體,又雪上加霜,再次給家庭欠下了幾萬元的醫藥費。
“去年十月,他再一次選擇走出家門,這次他選擇了靜悄悄的死亡。”陳通達的心情有些沉重地對陳明洛說道。
陳明洛聽父親說完之後,就表示道,“這件案子,跟我們今天上午在梅園遇到的自殺案基本上是差不多的,都是下崗工人生活不濟最後導致走上絕路的。據說在明陽市裡面,這種事情並不算少數,如果加上其他的下崗工人演變成爲其他犯罪分子的例子,那就更多了。”
“可憐的人啊——”戴萱在一旁聽了,很是同情地說道。
“我是在爲某些企業的領導感到羞愧!”陳通達說道,“比如說胡平坐在的定康縣糧油食品公司本來是個很不錯的企業。人常說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守着糧油食品還能餓着?企業地處定康縣的黃金地段,有車間廠房和上百畝土地,據說只商品房開發一項佔用土地價值就在數千萬,而公司在冊職工只有兩百多人,人少好吃飯,職工應該富得令人羨慕纔對。可惜的是這個廠長是個很厲害的人,未經職代會討論表決,一聲令下便強制改制了這家企業,除了留下幾名幹部和行政人員外,其餘工人全部回了家。”
“這種事兒也很常見,事發了肯定要查處,如果事情捂住了,那就啥事兒沒有。”陳明洛早就對這些事情司空見慣了。
身在這樣的好企業的領導位置上,有改制的機會不改制纔是真傻,裝到自己口袋裡面就變成私產了,一個月只領幾百塊錢的廠長一下子就變成了坐擁數千萬資產的企業家,這種好事兒誰不願意做?
別說是糧油企業了,就是兵工企業的領導們都想把企業變成私產,自己去做軍火生意,實在是所處的行業和現行的制度容不得自己這麼蠻幹,否則的話他們早就動手了。
“雖然我也瞭解如今國企的現狀,知道某些企業如果不破產,只會成爲沉重的負擔,但是明明是很好的企業,卻因爲某些人的私慾變得破產,工人們給攆出去流落街頭,這就讓人感到非常憤怒了!”陳通達用手指敲着桌子,心緒非常激動地說道。
其實讓他如此激動的,不僅僅是這兩起單獨事件,更重要的,是沙關縣春節之前爆發了大規模的羣體性事件,數百名下崗工人打算集體步行到明陽市鐵路沿線臥軌阻攔列車運行,以期得到政府方面的關注,解決他們的生存問題。
幸好是市裡面早一些得到了消息,及時派人去將此事給化解掉了,帶頭鬧事兒的人也給請到了派出所裡面過年,所以才把事情給壓了下來。
現在蕭名學身上的壓力非常大,這幾天每天都是在四處安撫這些特別困難的下崗人員,給他們講解政策,講解下崗工人再就業的優惠條件,給他們講解自己動手解決困難的道理,總而言之,陳通達見到蕭名學的時候,就發現他的嘴巴上面都起了好幾個大泡,臉色也差得很。
國內總是很講究這個面子問題,尤其是在這種逢年過節的時候,是千萬不能出事兒的,平時你鬧得再歡都沒有關係,只要不死人,只要不多死人,只要不被曝光,那就沒有問題,這個也是大家默認了的潛規則。
可是大過年的,你要是真弄一起集體臥軌什麼的,幾條主幹線上的列車一延誤,那問題可就大了,別說是明陽市了,就是整個西嶺省的領導們也都要吃不了兜着走的。
如果再要讓某些別有用心的外國媒體給知道了消息,那樂子就更大了,到時候拿來攻擊國內的老百姓生存的沒有尊嚴什麼的,就不愁沒有口實了。
好在蕭名學的運氣還不算是太差,不過大過年的時候遇到這種事情,不被嚇掉半條命就算是他膽子大了。
“蕭市長有什麼打算?”陳明洛問道,“現在年也過去了,估計壓力小多了吧?”
陳通達搖頭道,“年雖然過去了,但是事情沒有完啊,現在最頭疼的就是這些下崗工人的安置問題,雖然中央政府給了很多指導性意見和相關優惠政策,可是地方政府沒有那麼多錢來扶持,還不是一句空話?蕭市長在考慮,怎麼樣才能夠幫助他們儘快走出困境,而不是做一些表面文章。”
“那可是比較困難啊——”陳明洛搖了搖頭道,“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呢。”
陳明洛的話並非沒有道理,其實對於國人而言,大規模的工人運動並不是什麼新聞。
在建國以來,甚至是建國以前的各個重要歷史時期,工人都曾走上街頭,發出他們的聲音。
但是,上述這些工人運動都與當時歷史背景有關,捲入這種運動的不僅有工人,還有其它社會羣體,單純的工人抗議活動並不多見。
然而在九十年代中期以後,單純的工人活動與日俱增。
根據一項保守的官方統計表明,去年參加這種抗議示威活動的人數超過了一百一十萬,波及到的城市達到三十多個。
在過去幾十年中,工人的抗議活動較少,肯定與國家爲工人提供穩定的工作有關。
但同樣面臨着下崗的問題,爲什麼有些地方或企業的工人抗議活動既激烈又頻繁,其它地方或企業的工人抗議活動則相對較少,也較爲平和?
其實在陳明洛重生之前,就對這些問題進行過深入的分析,他發現一個共性,那就是工人如何看待生活中的不公正,會不會因爲這些不公正而走上街頭進行抗議活動,主要取決於兩個因素,生存危機和管理層腐敗。
生存危機就是說工人在一段兒時間內完全沒有收入,或者他們的收入遠遠低於當地的最低工資標準,這並不是所有下崗的工人都必然遇到生存危機,只有那些得不到最低生活補貼又找不到合適工作的工人才會陷入這種生存危機。
由於生活完全失去了保障,這些工人採取抗議行動的動機非常強烈。
而如果他們認爲本單位管理者的腐敗行爲又加劇了自己生活上的困難,也就是說管理者通過侵吞工人們賴以生存的國有資產而發財致富,他們的不滿就會變得更加強烈。
“雖然生存危機和管理者腐敗都是引起工人不滿的原因,但是,兩者在促使工人採取抗議行動時所發揮的作用完全不同。”陳明洛對父親說道,“生存危機肯定是一個根本性的因素,只有在生存危機存在的情況下,管理者腐敗才能誘發工人採取抗議行動。換一句話說,如果管理者的腐敗行爲對工人生活不產生重要的影響,工人一般對此採取默認的態度。當然了,如果兩種因素混雜到了一起,那你們需要面對的就是工人們的熊熊怒火了。”
陳通達聽了兒子的話之後,有些詫異地說道,“你們政治課上會學這麼多東西?我覺得你的理論水平已經相當高了嘛,比我們市政府的很多人都要看得清楚。”
陳明洛嘿嘿一笑道,“早就說了開卷有益嘛,你們這些當官的,有多少人還能夠堅持繼續學習深造的?嘿嘿,那種花錢辦文憑的例外。”
不過提到下崗工人生活苦難的事情時,陳明洛也出了個主意,“其實明陽市現在並不缺錢,也不缺工作機會,這一次修建明陽段高速公路,以及舊城改造項目,都會衍生出很多工作機會的,你可以向蕭市長進言,讓他利用這個機會來安置下崗工人嘛,至少把那些年富力強的人先給打發了,老弱病殘的先救濟着,然後再想辦法提高他們的福利和社會保障。”
陳明洛的意思,是儘量減少呆在家裡無所事事的人口數量,能用一個就用一個,明陽市的富裕勞動力,還是要依靠自己來消化掉,纔是正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