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爾嘉進來的時候,醫官正在爲柯依達手臂上的傷口換藥,時值正午,透過敞開的窗戶可見明媚的陽光自天穹間灑落下來,波瀾不驚的海面碎金點點,而帝國的公主半披着軍服,微闔着雙眼,整個人便也彷彿沐浴金色的薄霧中般,似是聽得輕微的腳步聲,淡淡地擡起眼瞼,見是她進來,倒也沒說什麼,等到醫官包紮完畢,便擡手示意讓他退下。
“去過了?”
“是。”赫爾嘉近前來,略略點了點頭,“傷藥已經送去,身上的傷口不少,深深淺淺,但所幸都不是要害。”
柯依達的眼微微黯了黯,卻並未說什麼,只淡淡看着她。
赫爾嘉明瞭她的意思,略略壓低了點聲音:“看到了,那個印記,沒有錯的。”
二十年前哈密城黑色荒蕪的夜裡,她在那個嬰兒的身上烙下火焰形狀的紋章,至今仍然記得襁褓中那個金銀妖瞳的初生兒撕心裂肺般的破啼。
所有的記憶洶涌如潮,衝開堤壩,一瀉而下,她屏住了呼吸,一時不知該做如何反應,只怔怔握着赫爾嘉的手腕,許久不曾放開。
“公主?”
直到赫爾嘉輕輕出聲,她纔回過神來。
“隔着這麼多年,你真的沒有認錯?”
“雖然痕跡淡了許久,但是我認得出來,殿下。”
於是她恍惚地鬆手,半披着軍服起身,踱到窗前,擡頭看着頭頂絢爛的陽光,竟有泫然欲泣的衝動。
菲尼克斯啊,□□的鳳凰。
那戰火中出生的孩子,歷經九死一生,終於再度出現在自己的面前。
赫爾嘉看她悲喜莫辯的神情,一時百感交集。
二十多年來她見慣了這女子執掌軍國大權,生殺予奪,雷厲風行的樣子,又有一手帶大的安瑟斯皇子陪伴在身邊,如果不是夜深露重時偶爾的黯然神傷,她幾乎便要以爲那段痛不欲生的過往終於可以隨着時間的流逝慢慢癒合。只是這一刻,這女子隱忍的神情,終於與多年前的光景一一重合,殺伐決斷從無懼色的鐵血女子,令整個大陸聞風喪膽的修羅姬,不過是一個失去孩子的可憐母親而已。
赫爾嘉微微動容,卻是抿緊了嘴脣,不讓自己流露出悲憫的神色來,因爲那驕傲的女子不需要這樣神情。
她再度看時,柯依達已經回覆平日的神色,只淡淡嘆了一聲:“是又怎麼樣,已經捨棄的孩子,難道還能在認回來?”
這年輕人的身份太過敏感,不然當年林格也不會一意孤行,將他逐出軍校。
“公主。”赫爾嘉輕嘆了一聲,“話雖如此,總會有轉機的。”
“這種身份,對他沒有好處。”柯依達已是迴轉頭來,聲音冷了幾分,“何況還是那樣桀驁不遜的脾氣。”
“年輕人少年得志有些鋒芒也是難免的,照林格大人說來,已經比當年進步多了。”赫爾嘉只得好言安慰,“下官看來,這脾氣倒是有幾分像公主殿下你。”
“照你這麼說,還是我的不是?”
柯依達冷哼一記,轉過身來,在茶几旁坐定,赫爾嘉看着,低頭淺淺笑了下,然後倒上一壺茶來。
“如果這一次的武勳記功,大概可以晉升少將了。”赫爾嘉緩緩地道,二十歲的海軍少將,在這個年代實在是少見,“不論如何,這孩子的才能不容忽視,聽說這一次,一個人帶着敢死隊便斷掉了各國艦隊的後路,就算是有奧利維婭的暗衛協助,也夠讓人吃驚了。”
果決,冷酷,慣於在生死搏殺之中出奇制勝,甚至置之死而後生。
比起作戰,更像是計算精準的賭徒。
柯依達閉上眼睛,回想那幾次戰役的分析結果,只淡淡嘆息了一聲。
睜開眼來,望着明亮的陽光。
那個頭髮燦若朝陽,有着異色雙瞳的年輕人,身負高貴的血統和與生俱來的天賦,懷抱卓越的才華與但是,究竟有着怎樣的覺悟和野望,想要獲取怎樣的人生呢?
儘管是在歸航途中,全艦的守備依然沒有絲毫放鬆,負責探查前方海域情況的巡航艦派出幾十裡,主旗艦的衛隊也幾步一崗,輪班倒換,指揮官亞伯特法透納上校本人,即便傷勢未愈,也依然不定時地親自巡查。
夜幕降臨的時候,海面上的溫度已經比白天下降了許多,站在甲板之上便有習習的涼風灌進軍裝的衣領,旌旗在頭頂獵獵作響,在燈火闌珊之處望去,年輕的指揮官滿頭奢華的金髮便暗夜中火焰,甚是耀眼。
林格弗洛亞透過窗戶看了許久,方纔收回自己的目光。
身後一襲黑衣緊身扎束的女子站在他的面前,砂色的眼睛犀利冷峭,觸及他的目光時,卻是恭敬地低了頭下去。
“奧利維婭?”
“是,大人。”
“你在任務中暴露了身份嗎?”
女子微微一滯,沒有否認:“很抱歉,大人。”
身爲最精英的暗衛統領,在任務中自曝實在是件不可想象,也不可原諒的事情,如果不是三年前那場生死一線的戰役逼得她不得不現身,想必此時也不用承受眼前這男人冷鬱的目光了。
奧利維婭並不曾想以任何理由爲自己的失誤開託,只是思及當時的情形,雙頰微微有些僵硬。
“他知道了多少?”
“我的名字,僅此而已。”
她篤定地回答,林格看了她一眼,沒有說話,隔了很久,才緩緩從袖中取出一對領花和袖飾,以及一紙文書,放在面前的書案上。
“奧利維婭弗洛亞中尉,根據目前任務的執行情況以及你所累積的武勳,現授予你少校軍銜。”
神鷹軍的暗衛營,和帝國其他的諜報部門一樣,他們的身份不爲人所知,武勳少有人耳聞,甚至連升遷或授勳儀式都有可能是秘密進行的。
當然,由神鷹軍副軍長親自授予軍銜,也是不多見的。
女子的臉上卻沒有表現任何激動的神情,只是略略仰了頭,立定敬禮:“謝大人!”
“這次的任務不會持續太久了,你好自爲之。”林格看着年輕女子波瀾不興的姣好容顏,並沒有再說什麼,“下去吧。”
“是!”
奧利維婭敬了個禮,取過自己的領花袖飾,便要轉身。
林格卻是又叫了一聲:“等一下。”
她停下腳步,只看見對方的手一揚,一道弧線直面而來,她眼疾手快地抓在手裡,卻是一枚精緻的瓷瓶,隱約有淡淡的藥箱。
“叔父?”她皺了皺眉,終於喚了稱呼。
“身上的傷口,去仔細處理一下。”林格坐在書案後面,只淡淡道了一句,“剛纔又裂開了吧?”
她這才覺得,前兩天那場戰鬥中落下的傷口不經意間又有些許的抽痛,略略垂下眼瞼,頷了頷首,推開門來,空氣發出輕微的振動,人影已經消失不見。
十天後,返航的艦隊終於抵達威姆頓軍港,再次踏上亞格蘭的土地,德默克·里約中將率隊出迎。。
隔了將近一月未見,這位年邁的統領看上去氣色比之前差了許多,咳嗽的頻率也似乎頻繁了些,但儘管病情有所加重,等到安頓下來之後,中將還是一臉肅然地向她報告了一個不好的消息。
先前被俘的諾曼海盜首領艾瑞克伯爵,在前一天的晚上被發現死在了密不透風的囚室裡。
“守衛發現的時候,人已經斷了氣,身上除了這些天用刑的痕跡之外,沒有發現新的傷口,從面部特徵來看應該是中毒。”
安瑟斯·亞格蘭雙手負在背後,軍姿筆挺地立在面前,陳述的語氣波瀾不驚,不經意間卻是微微垂了下眼瞼,死去的戰俘身份特別,身爲全權負責的審訊官,他不能不說沒有責任。
“在這之前,艾瑞克本人一直負隅頑抗,不願吐露半個字,迫於無奈,下官對他使用了自白劑。”他向身邊的副官遞了個眼色,後者恭敬的點了點頭,呈上一卷文書,“這是結合之前對戰俘和繳獲物資的調查形成的綜合報告。”
柯依達接過來,擡起眼瞼只掃了一眼,目光瞬間便是一凝,復又細細看了一遍,方纔擡起眼來,視線犀利:“古格?”
“二十年前我軍從冰海沿岸包抄古格西北,前後大戰幾十場,最後雖然擊潰塞壬海軍主力,但是並不排除小股塞壬軍的殘餘勢力逃竄入海的可能。”一旁的德默克·里約中將明白她的意思,緩緩開口,“塞壬軍熟悉西北沿海的地勢,比我軍更加熟悉海戰的優勢與弱點,這些年來諾曼人頻頻南侵,戰術與以往相比更精於謀劃,下官倒是認爲這些古格餘黨與諾曼人勾結,並不是沒有可能。”
諾曼人長於海戰和野蠻廝殺,而大陸人精於謀略,一個貪圖肥沃的土壤,一個懷有國仇家恨,兩者合作,倒也在情理之中,只是——
“他們想要作什麼,復國?”柯依達冷哼一記,“就憑那些殘兵敗將?”
她譏誚之意甚濃,仔細看時那一抹略略上擡嘴角,卻有不可捉摸的深意。
亞伯特看在眼裡,與安瑟斯交換了一個眼神。
而一旁侍立的第六艦隊指揮官安森哈爾·布朗維克少將則是微微一凜,沒有說話。
單憑流亡海上散兵遊勇當然不成氣候,但是如果有了內應呢?
並不是沒有人想到這一點,然而未及深入,柯依達卻是擺了擺手:“都退下吧,此事我會與德默克中將商議。”
此話既出,餘下的人便只有默然退出。
室內一時陷入沉默,過了良久年邁的中將方纔試探性地開口:“公主殿下……”
“即便是使用了自白劑也不會致命,恐怕有人唯恐秘密泄露而搶先下了殺手。”柯依達的臉上寒意重了幾分,“中將閣下,你的第二師團該好好整頓了!”
這番話出口,說是提點,卻有警醒的意味,德默克·里約隱約冒出一頭冷汗:“是,殿下!”
“我明日便要啓程,多餘的事情閣下不必操心。”
“殿下一路勞頓,不再休整幾天嗎?”
“不必了。”柯依達搖頭,停下來看着眼前年紀已大氣色虛弱的中將,倒是緩和了口氣,“德默克中將,一別幾天,你的氣色似乎又差了很多,病情沒有好轉嗎?”
聽她這樣問起,中將似是有些感動,只嘆息了一聲:“多謝公主的關心,下官已經是老毛病了,處理軍務確實有些力不從心。”
“克里斯多軍長也打過報告,說您有意退役。”柯依達倒是沒有再提及之前的公案,只端起茶杯來細細抿着,似是隨意的閒聊,“只是後繼者的人選,您心中有數嗎?”
“師團級以上軍官的任免是不應該由下官來置喙的。”
“不必擔心,我只是想聽您的意見而已,畢竟威姆頓軍港的位置重要,海軍第二師團統領的人選也至關重要。”
“北疆海軍熟悉海戰善於謀略的軍官不在少數,可是眼下一時似乎沒有多餘的人選抽調。”
“那麼目前麾下的三位艦隊指揮官呢?”
“安森哈爾·布朗維克少將資歷最老,駐守威姆頓軍港的時間最長,但是他本人資質平平,而且心胸狹窄,不適合作爲統領全軍的人選。安瑟斯殿下與亞伯特上校,都是難得一見的少年英才,這幾年的武勳和晉升速度都令人感嘆,唯一的弱點是太過年輕,經驗和人望難免不足。”
柯依達聽他緩緩道來,微闔着眸子,似乎是在思考着什麼,隔了許久又問:“如果,在他們兩個之中選呢?”
德默克中將沉吟了一會兒:“安瑟斯殿下是公主殿下您一手教導出來的,格鬥與戰術盡得您的真傳,有今天這樣的成就,其實不足爲奇,他的戰術穩重謹慎但不失犀利,從統帥的角度講,爲人謙和兼具威嚴,有利於凝聚人心。可是亞伯特上校,他在戰略和戰術上的天賦彷彿與生俱來,至今爲止大大小小的戰役,出其不意、險中求勝是常有的事,撇開軍事才華和悟性不說,很多時候更像一個精明的賭徒,算準了一切,一擊必中。論治軍手段,未免嚴苛,但是靠着生死搏殺換來的戰績,在平民出身的軍官之中倒是有不少的威信。”
有着金銀妖瞳的金髮軍官,慣有冷冽譏誚的神情,戰術手段別具一格,若論出手的出奇制勝、狠辣果決,倒是有點像是年輕時候的……
德默克看看眼前風韻猶存的高貴女子,就此打住不再想下去。
柯依達卻是抱着茶杯沉吟了許久,似是在思索着什麼。
“可惜。”良久嘆了一聲,“鋒芒太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