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兒才幹了半天,一切纔剛剛開始,當晚,那二人就已拖着疲憊的身子回到房裡,不斷地自顧捶肩,見我輕鬆如故,紛紛投來嫉妒的目光。
雲光辛洗了腳,盤腿坐在塌上,開口道:“混口飯吃也不容易,等掙多了錢,我就自己開個鋪子,做回原來的生意!”
我回頭看着他,說:“憑你自己的錢,要到什麼時候才能開家鋪子?”
他抱臂着,想了想,說:“那,咱們把錢湊在一起,也許能行。”
我又勸他一句:“開鋪子很貴的,只怕想湊夠也得在這裡幹上幾年。”
雲光辛低頭,有些失望了:“……那我還不如回齊國算了!”
“我是想回山陰,在那裡幫忙種田種桑種茶,閒時幫忙做做草鞋,日子多自在,可是啊,回去不好交代。”
“什麼不好交代?”雲光辛疑惑。
“我上次回去,村裡人人都知道我有一官半職,這會兒若是這樣子回去,豈不被人笑話了?我不想讓我爹傷心。”
雲光辛身子往後一倒,平躺在塌上,喃喃着:“那就認命吧!認命吧!”過了半刻,又猛地坐起來,脫口:“不對呀!這苦日子我一定過不了多久的,應該說,我怎麼這麼傻,跟你們過了這麼久的苦日子!”
我和塗則夷疑惑地望着他,只見他瘋了一般哈哈大笑起來。他說:“我要是許久沒有回去,是肯定會有人來找我的,到時候我就可以跟他們要些錢了,然後略施小計,在半路又偷偷回來。”
我保持平靜,詢問他:“你上次跑回來,到現在是多長時間了?”
他仔細地想了一番:“也有大半年了……”
“如今北方正在打仗,就算你家裡人真想要來尋你回去,也未必能夠平安度過大江,來到這裡。”
“你的意思是說……”
我拍了一下他的後背,躺下去,側身:“好好幹活吧!”
他似乎是想通了,在那對話之後,我再也沒再聽到他發話,靜靜地,靜靜地,屋內沒有一點人語,只在過了片刻後,傳來的也僅是他們當中一個的打鼾聲。
人的一生,其實就該如此,不過是普通百姓,必須拼出所有力氣去幹活,然後謀求錢財,如此,纔有遙遠的抱負,纔會拼命地想活下去。
無論是身在戰場,還是走入苦境,無論是韓子高還是韓蠻子,我的信念一直從未改變過,既然不能拴住一個人的心,那我就要爲了自己這一生,拼命地活下去,拼命地用自己的雙手去謀求錢財!
我在自己的心海里,一次又一次地說服自己要堅強,然後閉上眼睛,做着一回又一回地難以捨棄的美夢,到了白日,又返回眼前殘酷的現實,賣力地幹活,只爲掙得那一丁點的錢。
每日,日升日落,都在店裡忙碌着,覺得那日子實在過得飛快,自五月中,一轉眼,就到了該是荷花盛開的季節。
掌櫃的總喚夥計三兩個去採些荷花回來,說是要做荷花酒,我聽說這酒的滋味不錯,閒時就常偷偷去後院瞧一瞧,偷偷記下它的秘方。
那一日,在送走了最後一個客人後,我開始擦桌,打算擦完了桌子即刻溜到後院去偷偷地瞧掌櫃的釀酒,然,出乎意料地,在準備關門打烊的時候,有個食客來了。他進門,坐在空蕩蕩的座位當中,背對我,呼了一聲,“夥計,上個菜!”
我走上前去,說:“對不起,這位客官,本店打烊了。”
他聞聲擡起頭,看到我時,一臉吃驚樣,倏地站起來:“韓校尉?!”
我定睛一看,也驚愣住了:“章大哥……?”
“太好了,總算是找到你了!”他滿臉欣喜。
“坐下來說話!”我忙請他入座,自己隨後跟着坐了下來,問他:“你怎麼會在這裡,不是隨軍打齊兵去了麼?”
他直白道:“是將軍命令我前來找你。”
看樣子,陳茜是看了我留下的那張辭別信了,想必是後悔當初出言不慎,急着派人出來尋,但又派我不肯回去,所以纔派了章昭達過來?看起來是考慮周全,不過,哼!即便是如此,他也別想我會回心轉意!
我再度問章昭達:“你是怎麼找到這裡來的?”
眼前的男子慚愧道:“其實,吳興我是連着幾次來過,此前還去了山陰、南徐州,這次是最後一趟了,我那時想,要再找不到你,那我也只有猜你去了建康,若是那樣,可就麻煩了!”
我笑了:“有戰火的地方,我哪能去呢?更別說冒險穿過戰火直上京城!”
章昭達贊同:“也對!校尉是何等聰明之人。”
我繼而道:“要是你找不到我,該如何回去稟報?”
章昭達唉了一聲,答道:“只能硬着頭皮,遭將軍的怒罵了!將軍罵人的功力可不是一般人能勝得過的,被他罵的人,光是看他的臉就夠嚇破膽的。”
我也不想再與他閒扯下去,打開天窗說出亮話:“那麼章大哥,我就委屈你回去領一頓罵了。”
章昭達微一驚:“韓校尉,你……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我微微垂眸,求他道:“就請你回去謊報情況,就稟報說沒有找到我這個人,該打仗就打仗去,我不想回去。”
章昭達立起,猛地用雙手壓在案上,嚴肅起來:“韓校尉,你這是擅自離職!擅自逃離戰場!若是執意下去,會受到很重的軍罰!”
我擡眼,正色道:“我沒有戰衣,也沒有佩劍,你叫我如何回去?”
章昭達面不改色,勸說道:“我不知道你爲何要這麼做,但是,我得要告訴你,現在我軍的情況十分急迫!沙場,好不容易就要等到了能夠擊敗敵軍的機會,但營裡不巧正好缺了糧,將士們餓着肚子根本無法出戰!”
我聽了,心裡不由一震:“這是什麼時候的事情?”
他挺直身軀:“就在今日!我本是打算要回去的,現在找到你,正好!”
“營裡需要多少糧,最遲是什麼時候?”
“大約千斛以上,最遲三日!”
我立刻跑回房,向正在歇息的雲光辛和塗則夷喊話的同時,也開始自顧收拾起了行囊:“趕快收拾,咱們要馬上離開!”
那二人聞言,皆感到奇怪,回道:“爲什麼要走?今日的錢還沒到手呢!”
迫於時間急迫,我只輕描淡寫:“路上再與你們細說!”
四人在夜色裡快馬加鞭,一路奔馳,路的前方又再度出現岔口,這時,我掏出錢囊拋給章昭達,裡面裝的是這些日子裡辛苦掙來的錢。我對他呼喊:“章大哥!你先拿着這些錢,能換多少糧就換多少糧!先回去!”
“那你呢?”
“我帶兄弟去長城求援!”說罷,便與他分道揚鑣。
長城是陳霸先的祖宅所在,而陳翾天這個時候如果不在京口,那便一定是回到了祖宅,不管是不是如推測的那樣,先賭上一把!
三人徹夜不眠,馬不停蹄地趕路,將至黃昏,終到了長城,到了陳家祖宅。一下馬,我就急忙敲着那朱漆宅門,大聲呼喊:“有人在麼?我有在麼?我要找陳小姐!”
敲了幾回,那門總算是開啓了,管家露臉,問道:“你找誰啊?”
我把話重複:“我找陳小姐,她在不在?”
管家應答:“在的在的,不過……你找哪位陳小姐啊?”
我無暇顧及他的追問,闖了進去,一邊闖一邊顧不上禮數亂喊一通:“翾天!翾天!你出來!”
剛到了後院,就正好見陳翾天跟另外一位稍年長的女子在那裡散心。
那女子芳名陳順,也是陳霸先之女,她頭一回見我,就愣住了,且微慍:“這人是從哪裡闖進來的,如此不知禮數!來人!快來人!給我轟出去!”
陳翾天對她笑道:“姐,你莫急!先回屋裡去,一會兒我再去找你。”
陳順很不放心,握住她的手:“翾天……”還沒說完話,就被陳翾天輕輕推了推,被催促着回去,只好無奈地轉身,往東邊方向去,出了院子。
哄走了陳順,陳翾天瞧着我,問道:“你來找我做什麼?如此慌張地,是想我了,還是有求於我?”
雲光辛和塗則夷追了上來,她瞧了他們一眼,立即下了斷定,有些沮喪:“看來,一定不是想我的了……”
“你能不能在最短的時間內籌集上千斛米?你爹正需要這些米!”我脫口,急忙向她開門見山,時間緊迫容不得我慢慢把話道來。
她面色平靜,即刻答應了:“當然可以。”
我高興着,正要言謝,可她卻開出了條件。
她平靜的說:“不過,再怎樣你也得答應我的條件。”
我一愣,急忙道:“時間緊急,這種時候你還跟我談條件!”
她笑了,豔若百花齊綻,說道:“那你就不要來求我,反正我爹也沒有發急函回來,我可以佯裝不知道這件事情,他不會怪我的。”
我盯着她,咬了咬牙,不願當着兄弟的面與她談,便提議:“到屋裡談。”
她轉身,帶着我到小香閣去,請我入座,我纔剛坐穩,她就一屁股坐到了我的雙膝上,右臂親暱地擱在我肩頭,令我渾身不自在。
我迫不及待道:“條件是什麼?說吧!”
陳翾天的烏目裡閃爍着一點狐狸般狡猾的眸光,她輕微一笑,不急着回答,倒是悠哉的問:“你跟我三哥是不是發生變故了,是不是他不要你了?”
我面無表情,絲毫對此言提不起任何興趣,閉口不做答。
她見此,便開始自顧說起那樣猜測的理由:“他追隨我爹去打仗,要是還在乎你,一定不會不帶你在身側,如今你帶着別人跑到我家裡來,足以證明他一定是愛上了別人,不要你了。”
我盯着她,正色道:“不要浪費時間談這等無聊事,說,條件是什麼?”
她擡起左手撫在我的側臉,緩緩道:“你是不願意我提起他,還是不願意跟我多說幾句?”
那隻手的溫柔讓我覺得很是難受,我把臉別過一邊,喝止她,不讓她撫下去:“請你放尊重,我們畢竟男女授受不清。”
她大笑起來,朱脣湊近我耳邊,低聲曖昧:“我們彼此都已是對方的人了,再說‘男女授受不清’這句話簡直是天大的笑話!你難道,要我把這件事告訴別人麼?”
我皺起眉,感覺她在向我發一道威脅。
“而且,你也不要忘了你是怎麼當上這個校尉的,若不是我在我爹面前擡舉你,就憑你那點軍功,還升不上這位置呢!”她繼續道。
一剎那,我大徹大悟,原來……我的軍功在陳霸先的眼底裡只是掩護陳茜的一隻鐵盾,還算不上能夠賞予官職,全是多虧了陳翾天舉薦,多虧她是陳霸先的愛女,我纔有這一官半職!
“多謝翾天小姐了,如今,還是請言歸正傳,”我面不改色,對她仍是重複着那一句問話:“條件到底是什麼?”
她輕哼了一聲:“果然是個重大事的男子!”隨即說出了要求:“親我。”
我把目光投回到她身上:“要是,我不願意呢?”
她嘴角微揚:“那你就空手,跟你那些朋友一起離開陳家,我也當作你上門來跟我商談的事情沒有發生過。”
我悄悄握緊了拳頭,心裡有萬分不願,但爲了顧及大事,還是逼迫了自己,捧起她的臉,閉上眼睛吻了下去,鬆開手後,說道:“我已經照辦了,趕快籌糧吧!”
陳翾天立起身,喚來管家,向他下了吩咐,待管家退下去了,她又坐回我膝上,更加放肆地將玉臂勾在我頸項上,說,“今日,就陪我一晚罷。”
我不領情,推辭道:“我要護送這批糧到軍中,恐怕不能相陪。”
她不氣也不躁,又再度毫無預兆地發了溫柔的威脅:“我不開門放你出去,你還能送得了麼?”
“你!”我也忍無可忍了,瞪眼向她,心裡想:陳翾天啊陳翾天,你不在我眼前的時候,總會鬼使神差地讓我心生惦記,可而今你在我眼前,我卻恨不得你是在千里之外的地方!
瞪了她片刻,她的神情她的目光莫名使我心軟了下來,說道:“能否改日?”
得逞一半,陳翾天尤爲高興,輕啓脣說:“打完了這場戰,你就要回來找我,不準食言,不然,我會讓你痛苦一輩子。”
我閉目,不得不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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