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花錢出體力就有肉吃的日子持續着，大約一個月以後，三人下到小鎮，巧逢沐雨降下，就趕緊收拾了東西，狼狽地逃到亭中暫避一避。悠閒的那會兒，塗則夷惦念起懸掛於屋前小架上的鹹乾菜，喃喃着他的爹是不是來得急把它們收進屋。
雨停下來的時候，天色還尚早，但因爲街上的人們都已四散而去，加之道上溼漉難行，不好做小生意，三人就此打消了回到集市去的念頭，提早歸山。
山上小徑亦更難走，遍地泥濘，三人小心相扶着，得以順利地回到陋舍。竹柵欄柵口才剛推開，還沒有起喚屋中人，一掃屋前況景，三人立即收了面上喜色。只見幾隻圓匾斜躺在地，懸掛着的鹹乾菜與支架一起倒下，地上也到處是人的足跡。
一股不妙的感覺襲上心頭，三個人急忙衝向小屋。
塗則夷率先衝進屋內，呼喚他的爹，陋廳裡沒有那人的身影，他再到裡房去找，在掀起那竹簾的剎那，他驚叫了一聲。我和雲光辛聞聲，急忙上前，一看，也震驚了——塗老爹靠着牆邊坐着，渾身是血，嘴角也淌着血，樣子很虛弱。
見塗則夷衝上去，我和雲光辛也趕緊上去。
他握住塗老爹的手，看着他這個樣子，開始泣不成聲，脫口：“這是誰幹的！誰跟咱們家有這麼大的仇恨？”
“孩……孩子……”塗老爹艱難地開了口：“快……快去收咱們家的鹹……鹹乾菜……”這個時候，他惦念着的竟是屋外之物。
“爹！您先顧着自己罷！孩兒馬上背您去看大夫！”塗則夷說着，打算要背起他。
塗老爹拒絕，說：“不要管我這條老命，人……人總是要……要死的……”他捂住自己的傷口，勉強擠出笑容：“你看爹多厲害，說自己遲早要入土，這不……這會兒就……就……”
“爹，您不要說話了！”塗則夷難過道，眼睛已經被淚水朦朧。
“就要……”塗老爹斷斷續續說着，剛說到這個字，便無聲了，手和頭一齊垂下，再也不動。
“爹！”
“塗老爹！”
三人睜大眼睛，一起呼喊着，卻已經無用。
我趕緊伸出手指橫在他的鼻下，發現他已經氣息全無，無奈地嘆息道：“他已經走了……”
塗則夷難以接受這樣的事實，抓住他的肩膀，連呼，“爹！爹！”許久也得不到迴應，就摟着他的身軀哭泣起來。我在一旁看不下這傷感的畫面，起身默默地出屋，站在陋廳裡。
雲光辛尾隨着出來，脫口：“大哥，這事……”
我咬了一下右手拇指，隨後，瞧了瞧屋子裡的情況，再奔到後院去又是望了一望，發現東西一樣也沒有少，我的馬兒也很平安地在樁子旁沒有被盜，由此下斷言：“這一定不會是盜賊所爲。”
“那會是誰？”雲光辛回道，想了一想，說：“難道真是塗家的仇人？”
我搖了搖頭，表示難以確定，只道：“當務之急，還是先辦了塗老爹的喪事，真相以後再慢慢查。”
天色將近黃昏，所有人都披麻戴孝，在逝者的遺軀前連磕三個響頭，然後在後院挖泥掘地，挖出一個墓穴，再將逝者葬下，於墳前立上一塊木碑，將其生前所有最好的家當都燒給了他，好讓他在黃泉路上一帆風順。
當晚，至次日，大家吃喝都無滋無味，甚至連覺都難以安枕，在屋裡屋外遊蕩着，無心去趕任何一件事。
等到未時來臨，那屠戶的兒子匆忙地來了，也沒有帶豬肉，兩手空空。
他至屋前，喘着氣，雲光辛瞥了他一眼，向他開了口：“昨日你不送肉，今日倒來了？還什麼也沒帶！……不過，你帶也是白帶，咱們也沒有胃口。”見他愣着，又道：“還站着幹什麼？昨日咱們這裡死了個人，你得去祭拜纔是！”
他話音剛落，那屠戶的兒子就撲通一聲跪在地上，露出一臉痛苦的神色：“我……我真是該死！我沒能阻止我爹……”
塗則夷呆在我身旁，一聽此言，趕忙衝上去，緊緊地揪住他的衣襟：“你說什麼！把事情說清楚！”
屠戶的兒子被他這一舉動嚇了一跳，戰戰兢兢道：“那……那日，我剛剛回去，準備要餵豬，無意中看見我爹在幾個人商量要殺什麼人只怪我當時太不中用，一着急就碰翻了桶，讓我爹發現了，他怕我壞了大事，就把我關起來，但……但是！我爹是喝了酒才這麼衝動的！”
真相原是如此，若非那個時候我們正在避雨，恐怕也遭到了這殺劫！
塗則夷可氣急敗壞了，一把用力將他推出去，瞋目指着他：“我家何從得罪你爹，要下如此毒手！他殺了我爹……殺人，就要償命，他既然殺了我的親人，我也拿他的兒子償命！”立即舉了劈柴刀向他砍去。
那屠戶之子嚇得屁股尿流，驚慌爬起並逃奔起來，邊跑邊喊救命。
我和雲光辛見狀，忙上前攔住塗則夷，勸道：“二弟（二哥）不要衝動！”
塗則夷掙扎着，吼叫着：“放開我！讓我砍了那小子爲我爹報仇！”
我極力勸他：“他爹殺人是罪，但你殺他也是罪啊！爲了報仇而去殺別人，你也會沒有好下場的！”
他不再掙扎了，恨恨盯着那人，然後大叫一聲，將手中的劈柴刀擲在地上，用食指指着那人，惡狠狠地說：“你滾！滾出這個地方！回去告訴你爹，殺人沒有好下場，他就等着每晚我爹上他那裡去做客吧！他就等着噩夢連連，等着我爹的亡魂去找他算這筆帳！”
屠戶的兒子再度被嚇得面無人色，跌跌撞撞地往山下逃奔，不敢留半刻。
見那人去了，我以爲事情就此結束，便放開塗則夷，可哪知塗則夷並沒有平靜下來，他的拳頭仍舊緊緊握着，很不甘心，一轉身，什麼話也不說，徑直朝屋子裡去。我擔心越是去勸慰越是讓他心煩意躁，只好放任他，彎下腰撿起那把扎進泥裡的劈柴刀，將它置於原位。
“以後怎麼辦？”雲光辛脫口：“生了這麼大的事端，我可是再也沒法在這地方呆下去了。”
我沉默片刻，問他：“你想去哪裡？”
他思考了一番，答：“聽說北方正在打仗，咱們往東行，那裡現在比較安全。”
東邊，有吳興和長城……我想着，低下頭。
他像是猜出了我的心思，刻意對我說：“北邊打仗，咱們往東走，肯定遇不上陳茜的！”
我思量了一遍，回頭，下了決定：“吳興我算是熟悉的，咱們去吳興。”
說去就去，三人收拾好了行囊，在塗老爹的墳前拜了一拜，告知他一聲，即刻就出發，前往吳興。路上，那二人抱怨我有馬騎，而他們沒有馬，只能跟在馬屁股後面辛苦地行走。
我數了數銀囊裡的錢，詢問塗則夷，問他是否會騎馬，他搖了搖頭，我於是讓雲光辛只買了一匹馬，讓他與塗則夷同騎一匹，一路優哉遊哉地到了吳興。
經過與杜龕那一戰以後，這座大城並沒有沉溺下去，城裡的車水馬龍依舊在大街上日日上演，絲毫沒有遺留半點血戰的痕跡。
小橋流水，翠柳黃鸝，長長且曲折的街廊，一座連着一座的雕欄繡樓，富家小姐才坐得起的香華車駕自顧穿過平坦的大道。不知爲何，我看見它就想起了陳翾天來，自從上次那一別，也不知道她是否安好。
目光直愣愣地望着那車駕遠去，直至有人脫口，將我拉回神：“大哥，你認識那輛馬車？”
我即刻收回目光，答道：“不認識……”
雲光辛就奇了：“那你還這麼死死地盯着它看？！”
我沒有再回答，也不知該怎樣去回答，只是開始往前邁步。
將馬兒牽至一家小酒館，拴在樁前，我就跟他們大搖大擺地步入店內。有夥計出來招呼：“幾位爺要吃什麼喝什麼？”
我一邊走進去一邊回答：“喝什麼就不用了，來一盤炒肉，一盤素菜，還有一桶飯。”
夥計記在心裡，應聲下去了。
因剛到這家店時，已過午時，店裡的客人飯飽水飽後都陸續走了，夥計自然勤快一些，不一會兒就把菜給端上來了。我第一個吃飽了，望了望四周，望了望案上成堆的殘羹，覺得這店還算興隆，便由此有了打算。
我跟那二人商量，要在這裡掙一點錢，那二人起先是猶豫了一會兒，但看在錢囊快要癟下去的份上，終是點頭贊同，回頭招呼夥計。
夥計來得飛快，問咱們還需要什麼。
我即刻問：“你們這裡有什麼活可以乾的？”
他一聽，不高興了，說：“你們沒錢？沒錢還敢進來吃！本店可不賒帳！”
此言一出，把雲光辛給激怒了，脫口：“誰說我們沒錢！”隨即掏出幾個錢拍在桌案上：“只是想找個活幹！給不給？”
夥計皺起眉，爲難道：“這事我定不了，得跟掌櫃的商量。”
雲光辛朝他揮揮手，催促：“快去跟掌櫃的商量啊！”
夥計忙收了帳，下去找掌櫃的去了，許久，也不見再回來。三人乾坐着等，等着等着，塗則夷開口打破了沉默：“要是……他們的掌櫃的不同意，該怎麼辦？”
雲光辛答：“他們不同意，咱們就走唄！反正吳興那麼大，店鋪多得是！”說着，又止不住來個嘆息：“唉，好想念好想念當年座落在大市以南的陳府，現在都不知道那地方變成誰家的宅院了。”
“三弟以前在那裡住過？”塗則夷好奇問道。
“只是住了幾日而已，真正在那裡住得久的是大哥，就算沒有幾年，也該有一兩年了。”雲光辛回答他。
“哪裡呢？才大半年罷！”我接了話。
“那你後來跟着他們去哪裡了？”雲光辛不由一愣，關心起此事來。
“南徐州！”我乾脆道，想了一想，又道：“只是不知道現在陳府還在不在那裡，他一升官，尤其是被調往別處，就會搬家的……”
他嘿了嘿，指着我：“你又在想他，又捨不得他了。”
“我哪裡有！只是順便提起來罷，真要捨不得，那就數我乾兒子。”我爲自己辯解，不想讓他誤會。
“誰？……他讓你認他兒子做乾兒子了？”他一愣，滿臉難以置信的神色，緊接着認輸道：“看來是我低估了他的爲人。”
塗則夷呆呆地旁聽了片刻，顯然是越聽越困惑，終於插上了嘴道：“大哥，三弟，你們在說什麼人？”
雲光辛乾脆地回了他：“你不認識！”
塗則夷‘哦’了一聲，乖乖地閉口，不再說話了。
這時，夥計回來了，說：“掌櫃的說了，既然你們年輕力壯，就暫且收留，他還說，在店裡招呼客人，每人每日兩個錢，在後院廚房幹雜活也是兩個錢，就看你們願意幹哪一樣。”
我問：“有饅頭可吃？”
夥計答：“有！當然有了！”
雲光辛說：“那就全都幹！”
夥計立刻領路，帶我們進到後院。
掌櫃的就站在那裡，聽上前的夥計嘀咕一陣後，打量了我們一下，一點也不客氣道：“聽好了，客多的時候就到店裡去招呼，客要是少，就到廚房去幹雜活，聽明白了沒有？”
他又望了我一眼，對我說：“至於你，這長相不錯，最適合在店裡招呼着。”
被安排與衆不同，我有些不服，忙說：“可是雜活我也能幹！”
“要是你能每日讓店裡滿座，讓客人今日吃完了明日還再來，就這個活，我就給你每日四個錢！”掌櫃的繼而補充，可雲光辛卻不從了。雲光辛說，“那我們兩個豈不是隻能在後院幹，豈不是隻能拿兩個錢，這可不行！”
掌櫃的微微煩躁了，只得應道：“好好！要是他能讓店裡滿座，你們就只在後院幹，跟他一樣拿四個錢！”
聽此言，雲光辛露出滿意的神色，遂點頭應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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