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市上很平靜。雖然這種平靜也許只是暫時,但在這個春日的午後,繁華依舊。
不過,在並不爲人所知的背後,有許多不安的躁動也正在慢慢地開始聚集。
名叫卜式的男子在默默地喝着酒,臉色沉重。坐在這座酒樓裡的,都是和他同樣的人。這次,他們包了場。在這裡面的每一個人,行囊裡都有的是錢,因爲他們都是最近十幾年發家起來的大商人。
世間行商者,在普通人看來,都是無利不起早錙銖必究之輩。這顯然是一種誤解。起碼在這個時代和從前的幾百年來,商賈雖爲四民之末,但其中許多佼佼者的所作所爲,倒更像是最具家國情懷的人。
這樣的例子舉不勝舉。從早些時候的那位以自己販賣的牛羊犒師,而阻退秦軍虎狼之師偷襲故國的商人,到儒門弟子子貢以大商販身份行走天下諸國,爲魯國外交。再到戰國大商呂不韋以國家爲販,可謂胸襟之大者……這些人,無不是經商者所敬仰的榜樣。
中原文明,自古以來就是以農耕爲主。被排在四民之末,地位雖然低賤了些,但商人們好像也並沒有起過什麼反抗的念頭。千百年過去,世間很多東西都在潛移默化,也許一些固有的思維,也已經在暗中發生了改變,只不過現在還無人察覺而已。
長安城作爲大漢皇都,消息的傳播極其迅速。即便是發生在未央宮含元殿上的事,如果事關自身利益,不用一個時辰,也能傳遍整個長安市井。
如果說在今天的大朝會上,大宗正劉軒和廷尉杜周站出來所參奏的事,是針對那位年輕侯爺特別展開的話。那麼隨後誰都意想不到的御史大夫張湯的奏議,就更加嚴重了。
大漢廷尉杜周參奏的是,近日廷尉府通過秘密訪查得知,有長安貴臣居心叵測,利用其影響力,欲勾結諸侯王勢力,擴張其羽翼,不知其意若何!
這是一個嚴重的指控。可以說,一旦沾染上諸侯王的案子,不管是不是屬實,也不管其中有沒有冤枉,按照慣例,是必須要下廷尉府嚴加查辦的。而只要下了廷尉府大獄,其中的是非曲直,操作空間就太大了。
而皇帝一旦心有疑惑下令徹查的話,那就大事不妙。這近百年來,大漢有多少名臣勇將去廷尉府走一遭後,就再也沒有能夠活着出來。更別說元召現在還算不上是什麼朝堂重臣,如果成獄,勢必再難翻身。
真是歹毒啊!離得皇帝最近的東方朔偷偷撇了一眼,分明看到當今天子的眉頭微微皺了皺,他心中不由得多了幾分驚懼。
不僅是他,汲黯、鄭當時、石寬、司馬相如、終軍……等許多素來與元召相善的大臣們,也都驚疑不定。在彼此心中,暗自思量着事態有可能發展的程度,也在想着幫助元召辯解的辦法。
杜周氣勢慷慨,頤指風發,心中的那股得意勁兒就別提了。他在大聲啓奏自己那份兒長長的奏章間隙,與坐在班首第二位的御史大夫張湯對視一眼,得到對方的鼓勵後,更是精神振奮。終於,那個人的名字被他義正言辭的當殿說了出來。
“……經初步訊問得知,這件事與長樂侯元召脫不了干係……這其中的種種緣由、細節,雖然還不是太清楚,但是……!”
杜周稍微停頓了一下,擡頭環顧四周,看到很多同僚大臣們臉上不同的神色,他在心中冷冷一笑,自從坐上九卿之首的這個位子,他還沒有發過威呢!那麼,就從此刻開始吧。
執法重臣之威權,既不是來自自身的官位,也不是來自屬下的順從,而是酷烈手段、鐵案如山!朝野上下,令人不敢逼視。
廷尉府雖稱國之最高法權所在,實則不過是皇家鷹犬爾!只有深刻領悟到這一點,才能得到皇帝的最高信任和倚重。
前任的那位大漢廷尉郅都,曾經被皇帝親口讚譽爲“殿上蒼鷹”!這真是至高無上的榮譽了。
鷹眼如鉤,利爪似刀,盤踞朝堂,查奸糾惡,勢若流星,飛撲而下,使屑小無處遁逃!這就是皇帝對於廷尉府的最高期待了。
杜周很想做一個這樣的人。起碼做一個超越歷任前輩,令人膽戰心驚不敢輕視的大漢廷尉!所以他需要立威,打破幾年來的平淡局面,磨刀霍霍,終於出鞘。
“今有河間、濟東、衡山、清河……等五六家諸侯王公子可以作證,元召曾經派人通過不同的方法,或者威逼或者利誘,想要讓這些與他有種種利益糾葛的諸侯王們,聽從他的意志,結成暗中的勢力……其背後居心,細思極恐啊!”
含元殿上很安靜,靜的連大殿門口侍衛們鞘中刀劍輕輕挪動的聲音,都聽的清清楚楚。幾百人在此,鴉雀無聲只是靜聽,沒有人敢輕舉妄動出口插話。
因爲,廷尉大人的這幾句話一出口,這已經預示着今天開始的已經不是普通權力之爭了,而是一場你死我活的龍爭虎鬥!
“哦?有諸侯王公子作證……可有證據?來人,去呈上來。”
從九龍臺階之上飄下來的問話,和這春天的風沙一樣料峭。雖然沒有任何傾向,也沒有任何溫度,聽在耳中,已是令人不寒而慄。
聽到皇帝終於開口相問,杜周心中暗喜。他知道有一道裂縫也許已經打開,接下來的發展方向將會很關鍵。不過,他並不擔心,不管成敗如何,廷尉府職責所在,都是有功無過的局面。
大漢廷尉精神抖擻,奏章雖然還沒有唸完,但意思已經說明白,想必所有大臣也都聽清楚了。目的既然達到,具體細節就讓皇帝陛下自己去斟酌細看吧。
由河間王公子劉東方几人都簽字畫押的供詞,被放在內侍手中的托盤裡,小心翼翼的躬身走到御案前,竹簡不過一卷,重量卻似千鈞。
皇帝劉徹垂下眼簾,淡淡的瞟了一眼,然後隨手拿起來想要展開看時,手卻又忽然停住了。東方朔偷眼看的明白,他心中一動,果然看到皇帝前傾的身子又重新坐直,有許多很微妙的情緒,在這片刻之間,也許在不爲人所知的內心發生過一場山呼海嘯。
“今日朝會……朕有些意外啊!這麼平常的日子,竟然會有大事發生?呵呵,好吧,廷尉且請回去坐下,不妨稍待片刻。朕想要聽聽,大臣們關於今天的這兩件事,有什麼想說的沒有?”
皇帝的語氣有些奇怪,不過杜周並不以爲意。這位自詡英明神武的天子內心是如何的猜忌多疑,許多眼明耳聰的大臣早已經瞭解的很清楚。他絕不相信,皇帝對於牽扯到諸侯王的事會不爲之所動。因此,施禮歸座後,他與某幾個人的目光對視了一下,便得意洋洋地等待着事態的發展。
片刻的沉默過後,主爵都尉汲黯剛要率先站出來,不過已經有人搶在了他的前面,是坐在丞相之下的那個人。
“陛下,臣有話要說!”
見是御史大夫張湯,皇帝微微的點了點頭,臉上不動聲色。而汲黯、東方朔等人臉色更加沉重,誰都知道,張湯這狠人與元召有解不開的冤仇,他現在站出來,絕對沒有什麼好事。
“卿可是爲了剛纔之事嗎?御史大夫有話儘管說來。”
“啓奏陛下,您誤會了,臣卻不是爲了這兩件事。想那皇室的宗法規矩,乃是高祖皇帝所制定,臣本來就無權置問。而廷尉大人獨立行使國家法權,爲國查奸糾惡,身爲臣子的,更是沒有插嘴的餘地啊!”
張湯就是張湯!此人從一介小吏爬到今天三公的地位,行事手段的厲害非是旁人可比。只這寥寥幾句話,就把想要替元召辯解說情之人的說辭都堵住了。是啊,皇室宗法和國家法度所在,不相干的臣子亂說什麼話呢!一切唯有聖裁。
東方朔心中暗自焦急,他非常希望聽到皇帝出口否決張湯的話,仍舊堅持讓所有大臣們來一場爭辯,那麼一切也許還有轉變的機會。然而,皇帝並沒有那麼做,反而順勢轉變了口氣。
“哦?既是如此,那張卿家你究竟想要說什麼呢?”皇帝劉徹今天的表現確實有些古怪,似乎是什麼也不想拿主張似得。
“陛下啊,臣身爲御史大夫,位列朝堂三公,多年以來,雖然也盡職盡責地做過許多事。但與陛下的知遇之恩比起來,還自覺遠遠的不夠。所以,臣晚上睡不着的時候,心裡感覺到很慚愧呀,感覺到辜負了陛下的重用。如果在這個位置上不好好的爲大漢社稷做出一番成績,臣也無顏再面對陛下了!”
皇帝有些呆愣,羣臣面面相覷,丞相公孫弘更是差點兒被一口氣噎住。這、這傢伙真的是張湯?什麼時候他變得這麼謙虛謹慎了……實在是太反常了!
不過他接下來的話,馬上就現出了猙獰。一場漢朝建國以來民間最大的爭論和風潮,就此在激烈的朝堂鬥爭中,拉開了序幕。
“……臣今天要啓奏的是,爲了使國庫更加充盈,以便使大漢在接下來的西域、北方對外戰爭中不至於耗費太多的國力。請陛下降旨,對凡是在大漢疆域內從事商業活動的商賈百業課以重稅,尤其是鹽、鐵之類收歸國家專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