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至今日,大漢天子威權日益加重,無論是啓用人的大膽胸襟還是處理權力間矛盾的高超手段,都已經顯示出一代雄主的氣魄。
聖心雖然難測,普通大臣們也不敢胡亂去揣度。但只要有心,總會有人從細微處窺探得許多端倪。
這幾年身爲皇帝身邊最親信的人,李延年對其許多深藏的心思,還是能猜測出幾分的。要說起現在整個天下的局面,市井繁榮百姓安居,兵鋒大盛開疆擴土……這一切自然無需皇帝多慮。在他心中從來不曾放鬆警惕的,應該還是那些分佈在天下各地的諸侯王勢力們了。
“推恩令”,這柄溫情脈脈的殺手鐗,已經開始推行五年多的時間了。在皇帝的威嚴和絕對的軍事壓力下,沒有一個諸侯敢於公開反抗。即便是萬分的不情願,也只得紛紛把土地分給自己的子弟,眼睜睜的看着王國的直轄地在漸漸地縮小,而毫無辦法可想。
這一措施名義上是皇帝施以恩德,實際上變相的剝奪了諸侯王的政治軍事權力,逐漸縮小了諸侯王的地盤。從此以後,大國不過十餘城,小侯不過數十里。按照推恩令分封后的小侯國,只能依靠封地衣食租稅,不再享有政治上的特權。可以說,開國以來所封的各位諸侯龐大勢力,在大漢疆域內已經是名存實亡了。
然而即便是這樣,對於皇帝來說,心中還是有些不滿足的。畢竟推恩令要想達到理想的效果,需要時間,這有可能需要十幾年、幾十年甚至幾代人的時間。這對於好大喜功、急功近利的皇帝來說,有些太遙遠了。他需要的是在自己的光芒下,把天下所有權力都握在掌中,這個目標,他非常希望在有生之年能夠實現。
因此,在這五年多的時間,利用各種手段和藉口,對諸侯王們的打擊是沒有停止過的。西鳳衛和廷尉府奉命暗中嚴密監視,只要稍有過錯,便會被嚴厲制裁,小者削地,大者抵罪剝奪其爵位,把封地收歸中央,徹底消除後患。
這其中最著名的就是在前年秋天的時候,重陽節,天下諸侯來長安拜祭宗廟。皇帝使出了狠招!
按照漢朝制度,每年八月宗廟大祭的時候,皇帝是要親自來主持的。這樣的活動稱作“飲酎”。這其實就是皇家專供的一種酒,正月裡就釀造好,到八月祭祀的時候供奉飲用。
這種酒,大祭祀完畢時候,是要分給所有來參加祭祀的諸侯王們喝的。不過按照祖宗規法,在喝這種酒的時候,諸侯們都要貢獻助祭的黃金,稱作“酎金”。名義當然是孝敬給在仙界的各位皇帝祖宗們享用的。
這種金子有規定的分量和成色,每位諸侯所繳納的不同。數量以封國內的百姓人口計算,每千口奉金四兩,人口越多,需要拉到長安的金子就越多。
天下幾百諸侯王,並不是每一個諸侯都是那麼有錢的。更何況,他們心底沒有人心甘情願拿出自己的錢來無償奉送給未央宮。因此,歷年來這裡面都有許多潛規則。那就是買通主持這件事的少府官員,偷工減料,以次充好,以少冒多,這種事情,多年來屢見不鮮。反正這筆財產終歸是要落到國庫中去的,到時候也分不出是誰貢獻的,大家司空見慣,並不在意。皇帝祖宗們就算再有神靈,難道死人還會爬出來興師問罪嗎?
死人當然不會從陵墓裡爬出來,不管是高祖皇帝劉邦,還是文帝、景帝……他們好像都沒有那麼大的本事。不過,活人卻有這個本事!當今皇帝早就在等着這個機會呢,如此好的把柄又怎能錯過!
就在那年的大祭剛剛舉行完畢,諸侯們所獻上的黃金剛剛入庫以後,皇帝馬上調集大批少府官員一個一個的測定王侯們獻金的成色和分量,逐個追究,所有人大驚失色,面面相覷,但一切已無可挽回。
皇帝抓住真憑實據,當即就宣佈,奪去“獻黃金酎祭不如法”的王侯爵位,這次共有一百零六個諸侯成了平民,幾乎佔了天下諸侯的將近一半兒。朝野爲之震動。
這些倒黴蛋,來的時候還是指高氣昂的諸侯王,出長安以後就成了落魄的平民百姓。這、這可是連喊冤都沒地方喊去啊!去高廟面前哭都沒臉去呀。在以孝治天下的這個時代,對祖宗大不敬而被剝奪爵位,這可是正大光明、冠冕堂皇的藉口,任何人都說不出什麼。
皇帝的行爲,讓許多心思機敏的臣子從中看出了玄機。於是爲了邀功請賞,開始頻頻舉報揭發諸侯王們的過失和劣跡。不需吹毛求疵,欲置之死地而後快,甚至發展到拷打來長安的諸侯王臣屬,令他們揭發主人實行誣告。可以說這幾年來,剩下的那些諸侯王日子並不好過,坐臥不安,悲苦不迭,怨聲載道。
皇帝得到他們的哭訴後,雖然表面上命令主管部門要禮遇諸侯,不得無禮約束和故意找茬,但其實他內心深處是怎麼想的,在一些臣子們眼中,早已經看得明明白白。
廷尉府作爲大漢最讓人畏懼的地方之一,他們要出手打擊外地的諸侯,不關自己事的人絕對會袖手旁觀只看熱鬧。不過,當今天廷尉杜周站在含元殿上,開始他措辭嚴厲的奏事後不久,所有人都察覺到了其中的不對。有一些緊張的氣氛開始在文武百官當中蔓延。
廷尉大人的奏章很長,他今天特意的吃飽了飯,撐得底氣十足,聲音洪亮的每一個人都聽得清清楚楚。甚至連在殿門外執守的羽林軍侍衛們都能隱約聽到。不久之後,今日負責帶隊在此值守的羽林軍校尉,不動聲色的對某一名部屬看了一眼,又過一會兒,那名身份普通的羽林軍侍衛隨着換防去別處巡守時,悄悄的走開了……。
含元殿九龍臺階之下,丞相公孫弘坐在自己的位置上,雖然低頭無語,臉上早已經是神色變幻陰晴不定。今天的局面大大出乎他的意料,身爲百官之首,竟然一點兒消息都沒有提前察覺,他已經預感到,一場巨大的風暴也許馬上就要來臨了。對於自己來說,是福是禍,現在難以預料。
朝堂上的任何一次動盪,都絕不是他想看到的。誰不想安安穩穩的當個太平宰相呢!雖然公孫弘的丞相權力受到大大的制約,但他畢竟是待在這個位置上。有其名而無其實的現狀讓他時時感到很痛苦糾結,然而卻沒有選擇的餘地。
出現任何一次意想不到的差錯,自己都有可能背黑鍋或者是當替罪羊啊!想到皇帝處理事情冷酷無情的另一面,公孫弘心中早已經不寒而慄。他偷眼往上瞧瞧皇帝的臉色,暫時還看不出什麼來。再次低下頭時,心中已經對今天跳出來的這兩個人、大宗正劉軒和廷尉杜周的祖宗,在心裡咒罵了好幾遍了!
站在含元殿上的每一個稍微有點兒頭腦的人,都已經明白,今天對那位年輕侯爺的突然發難,絕對不是孤立的事件。要說這兩件事沒有牽連,而且背後沒有預先的謀劃,任誰也不會相信的。然而他們就這樣公開的跳了出來,明目張膽的對一位即將踏入朝堂擔任要職的侯爺展開了攻擊,這如果不說是喪心病狂的話,那一定就是有必勝的把握,自信可以在權力的博弈中一舉擊敗元召!
含元殿上顯得很安靜,只有大漢廷尉那鏗鏘有力的聲音迴盪在四周,此人神態激昂義正言辭,彷彿他就是正義的化身,此刻正在滌盪着世間的邪惡,不容對方有絲毫的反抗。雖然他指控的對象,並不在眼前。
皇帝劉徹臉上的表情,讓人有些琢磨不透。從半個時辰之前大宗正劉軒首先站出來,進行引經據典的批駁長公主下嫁不和祖宗規矩開始,他便開始了這種態度不明的傾聽,一直到現在,沒有表現出任何傾向。這樣的態度非常反常,令許多大臣心中暗自提高了警惕。一些平日裡關係比較好的,便偷偷以目光示意,互相提醒不要輕易表態,以免在形勢不明朗之前,站錯了隊伍那可就大事不妙了。
大宗正劉軒的奏章被皇帝留中了。這份有皇室宗老十餘人共同簽名的奏章分量很重,這雖然是家事,但更是國事。皇帝沒有給與任何答覆,他只是淡淡地說了一聲“朕知道了”,然後就命內侍扶着他私下裡應該稱之爲皇叔祖的劉軒去班位中坐下來。老頭子氣憤填膺的一口氣說了那麼多話,已經累的大喘氣了,這要是一口氣兒上不來,杆兒屁在這含元殿上,那可是太不吉利了!這樁婚事就真的要黃了。
老傢伙並不急躁,慢騰騰的去坐了下來。他相信,宗室長輩們的共同意見,皇帝絕對不敢輕視,這件事他必定會慎重對待。可不要忘了,大漢可是以孝治天下,要是敢私自改動祖宗傳下來的家法,那不是皇帝打自己的臉嗎?即便他的威望再高,也絕對不敢公然這麼做!
而相比起大宗正的那道奏章,廷尉杜周正在陳述的這件事就更加棘手了。此乃事關謀逆大罪,皇帝的態度如何,必須當堂就見分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