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王突是改道沐邑,不但鬧得上郡諸官手忙腳亂,更使得某些別有用心之人猝不及防。
膚施城作爲上郡郡治,又是商貿繁榮的大城,自是少不得爲往來商賈提供食宿的酒肆和客棧,檔次最高的客棧無疑要數耀陽客棧和清暉客棧。
皇室實業旗下的耀陽客棧已開遍各郡的郡治,田氏商團旗下的清暉客棧更是在大漢各處縣邑都能尋得着,倒不是田氏商團比皇室實業將所謂的連鎖客棧經營得更好,而是耀陽客棧的定位更高。
耀陽客棧向來僅接待有官爵在身的權貴及其親眷,且客房皆爲獨立的精緻院落,尋常商賈和庶民是無法投宿的,故而唯有在各郡郡治或百業興盛的大城,才能保證有充足的客源。
硬要類比的話,耀陽客棧近乎於後世帶有全套服務的別墅租賃,清暉客棧則爲中等價位的連鎖酒店,雖比不得耀陽客棧高端,但客源更多,比尋常客棧的檔次又高出不少,有些身家的客商多是會選在清暉客棧投宿的。
早在沐王殿下剛離京時,膚施城內的耀陽客棧就已閉門歇業,將所有宅院重新整葺,仔細掃灑,即便空置月餘,也要做足準備,將沐王和一衆王侯子嗣給伺候滿意了。
得知沐王殿下已改道沐邑,耀陽客棧的總掌事略顯失望之餘,卻也沒敢急着重新開張迎客,至少先等沐王一行真正離了上郡,返回長安再說。
沐王出巡鬧得動靜不小,也沒刻意隱瞞目的地乃至行進路線,關注此事的大漢臣民爲數不少。
若非沿途郡縣的官府皆派了大量吏卒預先清道,勸阻百姓切勿聚衆迎候,否則依着華夏自古愛瞧熱鬧的淳樸民風,老百姓還真會爭相來迎,只爲瞧瞧咱大漢的皇子長甚麼模樣,指不定是未來的皇帝,趁早“望天顏”,沾點龍氣終歸是好的。
正因如此,耀陽客棧在月餘前要閉門歇業時,也不用低聲下氣的往外頭“逐客”,原本在此投宿的權貴和官眷們皆主動讓出租住的院落,爲沐王殿下騰地方。
想到未來的皇帝和諸多王侯也要入住此地,他們可沒甚麼怨言,日後夠和旁人誇耀半輩子了,且耀陽客棧的總掌事親自前來賠着笑臉,拍着胸脯擔保,待得沐王殿下返京,就親自去請他們回來繼續入住。
住客們聞言,自是樂得眉開眼笑,沐王殿下住過的屋舍,得留下多少“龍氣”?
念及至此,即便不少住客原本沒想在膚施城滯留太久,此時卻是寧可耽擱些時日,也要留到沐王殿下返京之後,何況耀陽客棧的總掌事出手大方,願是出貲替在清暉客棧包下最好的客房,供他們居住,房錢皆算在耀陽客棧賬上。也算聊表歉意。
嗯……總之封建皇朝的臣民想法挺奇葩,不是後世人能輕易理解的,不過想想也正常,換了後世國家領袖住過的酒店套房,不少有錢有閒之人還是會想着“趁熱”去住住,也無需上綱上線的扯甚麼“封建餘毒”,無非討個吉利。
清暉客棧本就客似雲來,又要在倉促間騰出大量上房,無疑要費心勞神的,然其總掌事也不敢有半分輕忽,迅速安置好了權貴和官眷們,又安撫乃至補償了騰出上房的住客們。
清暉客棧的總掌事可不敢向住客們明言,將此事牽拖到沐王殿下,免得鬧出殿下出巡時擾民的謠傳,到時他豈有好果子吃?
清暉客棧的住客本就多爲客商,且住在上房的皆是些不差錢的豪商巨賈,自有渠道得知沐王出巡,想也想得到爲何要他們爲權貴和官眷們騰出上房,然他們既能擺弄起這般大的家業,皆是心思通透之人,曉得有些事自個心知肚明就好,不該問的別問,不該說的別說。
上房讓就讓了,清暉客棧旁的客房再差也差不到哪去,頂多沒上房奢華寬敞罷了,總比尋常的民間客棧要強得多。
於是乎,清暉客棧驟然住客爆滿,權貴和客商間卻難得的和諧,誰也不想在此時鬧出甚麼事來。
沐王殿下改道沐邑,清暉客棧的總掌事也已得了消息,卻沒告知住客們,畢竟殿下年歲尚幼,誰曉得會否因孩童心性又迴轉膚施城,且待得他巡視過圁陰城,返程時未必不會途徑膚施城。
然在這清暉客棧,卻有住客也已得知此事,甚至比兩大客棧的總掌事更早探聽到。
某間客房內,兩名男子對席而坐,氣氛頗是沉凝。
兩人默然良久後,其中頗顯英武的男子搖頭苦笑道:“人算不如天算,枉費你我的諸多佈置,不料殿下竟是中途改道,爲之奈何?”
“殿下?”
與他對坐的男子面容陰騖,聞言嗤笑到:“劉由啊劉由,你莫不是真的忘了原本的姓氏,還是說真要貪慕富貴,做那數典忘祖的不肖子孫?”
英武男子聞得他直呼自身名姓,臉色愈發陰沉,咬牙切齒的低聲悶吼道:“若非是你暗中慫恿我那不孝女,我豈會與你等同流合污?”
陰騖男子怒極反笑,陰惻惻道:“昔年你祖父項襄投靠劉邦那廝,壞我楚項基業,本就是我項氏的千古罪人,如今你女兒棄暗投明,才真是替你項襄一脈贖罪,何來不孝之說?”
劉由無言以對,祖父項襄是劉漢的忠臣,然卻是楚項的叛賊逆子,着實愧對項氏的列祖列宗。
他之所以對陰騖男子心懷怨忿,倒不是出於對劉漢的忠心,也敬佩項佗和項聲的後裔爲楚項復國付出的努力和執着,然劉勝怎能如此利用他的女兒?
沒錯,陰騖男子名爲劉勝,卻非中山王劉勝,而是昔年平皋候劉遠的嫡長孫劉勝。
“甚麼劉勝?吾爲項氏子弟,爲圖復國才忍辱負重,受了劉姓,豈如你項襄後人,甘是認賊作祖!”
陰騖男子拍案而起,眼中泛着凜冽寒光,若非擔心鬧出太大動靜,他恨不能暴揍劉由,他緊攥雙拳,強抑着怒氣悶聲道:“十四年前,吾家曾祖昔年佈下的大局被劉氏賊子識破,祖父爲不拖累子孫避禍,於祠堂引火自焚,我父亦引頸自戮,諸多族裔僅剩我項勝得脫大難,苟且偷生至今。你項襄一脈是爲我楚項孽子孽孫,卻得以安享榮華,天理何容?”
劉由禁不住他的逼視,緩緩闔上眼瞼,重重嘆息道:“吾家確是愧對列祖列宗,我雖死無猶,然楚項復國乃男兒之事,何必牽拖婦孺?”
可憐天下父母心,劉由嘴上雖將愛女劉婧斥爲“不孝女”,然對她卻從未真正懷有憎惡,只嘆這丫頭太傻,不通世事,生生被人攛掇利用,愈陷愈深了。
項勝不由冷笑:“爲了復我楚項,吾脈自曾祖以降,將多少隱姓埋名的項氏女送入劉氏王侯府邸爲妾爲婢,你女兒卻能嫁得秦立這如意郎君,又已誕下子嗣,還有甚麼不知足?”
不錯,劉婧隨秦立到玄菟郡赴任不久便即得孕,次年誕下一個男嬰,秦氏家主秦勇喜不自勝,爲此子取名爲秦繼,望其可承繼秦氏鐵血家風。
然而,秦勇當時卻萬萬沒料到,他賦予深重冀望的曾孫,竟成爲項氏餘孽用來威逼劉婧乃至秦立的絕佳手段,進而將秦劉兩家一步步拖入深不見底的暗淵。
此事須得細說從頭,回溯到七年前。
劉婧自幼將秦立當做弟弟看待,對他沒半點兒女情意,雖迫於無奈應下這樁婚事,嫁於秦立爲妻,然婚後的秦立雖對她謙恭守禮且呵護有加,然對追求“美好浪漫”愛情的文藝少女而言,此等相敬如賓的夫妻關係無疑纔是種難以忍受的折磨。
用後世的話來說,一是矯情,二是作。
隨後的兩年間,劉婧愈發沉默寡言,秦家人察覺不出,抑或如秦立般覺着無非是從少女成了少婦,自然會更慎言慎行,然王嫣作爲其發小和好閨蜜,卻能感覺到她愈發陰沉。
王嫣多少是知曉劉婧昔年曾傾慕皇帝陛下的,只怕至今都未能完全放下,就算她再爽直,可好歹是世家嫡女,曉得箇中輕重,也不敢挑明瞭說,甚至隱隱有些明哲保身的意思。
閨蜜再好,可有些事若沾染上,會牽連到她的父母族人,如何抉擇很是簡單。
於是乎,王嫣藉着要深閨備嫁的由頭,漸漸與劉婧少了往來。
劉婧是何等聰慧之人,豈能察覺不到王嫣的有意疏遠,又覺陳誠和王嫣雖自幼定親,卻是兩情相悅,愈看就愈發覺得扎眼扎心。
自怨自艾之人,多也是瞧不得旁人獲得幸福的。
劉婧的乳母張氏服侍她多年,深知她的心思,便是給她出主意,說是實在看不得王嫣如此做派,該是給她些教訓。
劉婧一時怨忿,又遭奸人慫恿,便藉着給王嫣送嫁的機會,往她的添妝裡偷偷放了個錦盒。
實話實說,劉婧實也沒真想害得少府陳氏家破人亡,錦盒裡放的是宮人從少府內庫偷出來的貢珠,是她支了十餘金體己錢,讓乳母張氏暗中買來的,無非想事後傳出風聲去,說少府陳氏監守自盜,讓其惹得天家猜忌罷了。
豈料她那日剛回府,便見得張氏留書,坦言她出身平皋項氏,且已將那貢珠換成隋候珠,自覺愧對劉婧,願以死贖罪。
劉婧驚駭欲絕,卻是悔之晚矣,好在很快便有下人來報,張氏失足落入後苑深池,待被人發覺時,已然溺斃。
劉婧雖對張氏恨之不及,卻也只能裝作悲慟,讓下人悄悄將她屍身擡出府,覓地厚葬,由頭自是免得衝了陳王兩家結親的大喜之日,故秦家人不但不覺有異,反是讚賞劉婧懂的處事周全心思細。
劉婧心懷餘悸,終日足不出戶,直至見得外頭沒鬧出甚麼大事,方是稍稍安心些,恰好秦立又要外放玄菟太守,她得以隨任離京,這才徹底放下心頭大石。
心境稍緩,又換了環境,劉婧對秦立不免生出前所未有的依賴,不知內情的秦立自是暗自欣喜,夫妻相處也就愈發融洽,於是……劉婧沒多就便懷了身孕,你們懂的。
然而,在劉婧誕下兒子秦繼,已懂得該是惜福後,項勝卻是暗中尋到她,提及隋候珠的舊事,以此要挾於她,她才曉得甚麼叫一失足成千古恨。
害人,終害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