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六十六年,九九重陽與霜降撞日,關中之地已顯初霜,天氣漸寒,嶺南之地卻仍驕陽似火,熱得緊。
番禺周遭每逢秋冬多刮偏北風,好在風力不強,郅都命千艘戰列艦降下風帆,划槳櫓行進,入得鬱水出海口,在數十艘海匪輕舟的引領下,溯流而上。
既逆流,又逆風,偌大的戰列艦航速極慢,每個時辰約莫也就能行進二十里。前方雖有海匪輕舟開路,但難免還是會遇着南越的漁船乃至戰船,從鬱水出海口到番禺城的二百里水道再快也要耗費一日光景。
郅都倒也不急,番禺城中的南越君臣即便提早大半日得到消息,也斷不會棄城出逃。
據細作打探到的消息,城中尚有五萬守軍,換做郅都是南越王,在不曉得大漢戰列艦威力的情況下,必是速速遣人出城往各地徵調大軍來援,同時據城死守。
番禺城是南越國都,趙佗經營六十餘載,端是城堅池深,倉廩存糧充裕,軍民共計十餘萬人,南越君臣絕不信千艘樓船搭載來的漢軍能輕易攻陷番禺。
只要拖得十天半月,各路大軍來援,這支孤軍深入的漢軍就得全數被推進海里餵魚。
二百里水道,行進的難度比郅都想象中的還要困難幾分,南越舟師雖缺少大型海船,但突冒和小翼樓船卻是不少,紛紛順流而下,攔截大漢水師。
爲免過早暴露威力巨大的高爆弩箭,郅都着人以旗號傳令各艦,只能動用尋常弩箭或拋擲燃燒彈。
好在水道寬闊,水深亦是足夠,不用太過擔心敵方沉船阻塞水道,或是戰列艦觸礁擱淺。
海匪們早已搖着輕舟,躲入戰艦羣中,靈巧的穿梭其中,只聞得戰艦上傳來陣陣繃弦驟弛聲,隨即便見無數火球從各艦的艦首拋射而出,遮天蔽日的砸向前方水面上的諸多南越戰船。
嘭嘭嘭~~
砸到戰船上的火球紛紛爆裂,大片帶着幽藍色火焰的液滴四處飛濺,並迅速蔓延開來。
站在甲板上的南越舟兵幾乎盡數化作人形火炬,再熊熊烈焰中淒厲的哀嚎着,反應快的忙是跳船,躍入水中,更多的則是躺在甲板上不斷翻滾,卻怎的都壓不熄身上的烈焰。
燃着熊熊烈焰的南越不斷沉沒,引發的漩渦逐漸平復後,只餘水面上的濃重煙霧,久久不散。
僥倖逃脫的南越舟兵浮在水上,尚未來得及慶幸,便是滿臉驚駭的要往岸邊遊,只因大漢的戰艦羣壓根沒有減速,依舊不斷行進,完全不管這些南越舟兵的死活。
海匪們忙是全力搖槳行舟,繼續到前頭爲大漢水師的戰艦羣開路,儘可能的清出水道。
他們此時無比振奮,大頭目發了話,日後他應可入大漢水師爲將官,手底下的兄弟若此番立了功,不但重重有賞,將來更能冊入軍籍,繼續跟着他吃香喝辣。
想到自個日後也能乘着這等堅船利艦橫行海上,海匪們皆是熱血沸騰,好在碰上大頭目,否則待大漢攻下南越國,將來用這等鉅艦出來剿匪,他們還有甚麼活路,沒瞧見那些南越舟兵多慘麼?
大漢水師接連全殲幾波前來攔截的南越戰船羣后,南越舟師徹底慫了,沒敢再螳臂當車,想阻塞河道亦是來不及的,只得不斷後撤,回防番禺城北的數處水路碼頭。
翌日午後,經過十餘個時辰的行進,大漢水師終是抵達番禺城外,卻未駛入城北的水道,那水道過於狹窄,不利戰列艦行進。
番禺城周十里,爲東西二里,南北三裡的長方形。
大漢的風帆戰列艦多由大翼樓船改造而成,長愈十二丈,一字排開,以側弦面對番禺東面城牆,算上各戰艦間的船艦,每排頂多就只能安置下五十艘戰艦。
番禺城東的水道雖是寬闊,也擠不下足足二十排戰列艦,且高爆弩箭的射程有限,唯有前兩排戰列艦才能勉強將弩箭拋射到番禺城牆腳下。
好在大漢諸將在出發前已預料到這般情形,不少戰列艦皆在更下游之處便已陸續停船下錨,放下輕舟,載着將士們在各處河灘登岸。
郅都另遣五十艘戰艦停在上游的水道拐角處,將南越舟師戰船盡皆堵在城北水道,免得下艦登岸的大漢將士受其干擾。
番禺城的東城樓上,南越王太孫趙胡見得漢軍戰艦衆多,遠眺下游不斷載着漢兵登岸的輕舟,端是心焦不已。
他眉宇緊皺道:“漢軍兵力比先前料想的多,怕是遠超五萬之數啊。”
現下雖無法知曉漢軍的確切數量,但瞧這陣勢,定是比番禺城內的守軍要多出不少。
南越國相出言道:“太孫無需多慮,漢軍的千艘大翼樓船,頂多能載十萬兵將,我等只需守城待援,漢軍必將無功而返。”
趙胡不悅道:“漢國欺人太甚,竟行此等下作詭計,進犯我南越國都,若此番讓這些漢兵全身而退,我南越顏面何存?”
國相爲難道:“漢國水師戰船衆多,遠非我南越舟師可敵,即便日後援軍趕至,漢兵亦可登船離去,逃之夭夭,爲之奈何?”
趙胡揚眉,頗是自得道:“吾熟讀漢人兵書,知若敵絕水而來,勿迎之於水內,令半濟而擊之,利。”
“半渡而擊?”
國相瞪大雙眼,忙是急聲勸阻道:“如今番禺城中僅餘五萬守軍,太孫萬不可行險,派兵出城與漢兵交戰啊!”
趙胡鄙夷的瞟了瞟他,頹自道:“漢軍需由輕舟運載登岸,想要盡數上岸少說也需半日光景,且登岸的漢兵皆分佈在各處河岸,首尾不接,行列混亂,正是我軍發動攻擊的絕佳時機。若此時不出城擊之,待漢兵站穩腳跟,便是錯失良機。”
國相無可辯駁,畢竟趙胡說得在理,但他覺着此舉太過冒險,只得道:“不若先向大王稟報,再做定奪?”
“祖父病體未愈,此等小事何須再煩勞他老人家操心?”
趙胡分外惱怒的呵斥道,只覺國相這老傢伙太不識相,事事皆拿祖父壓他,着實煩人。
若非他向來支持由趙胡這王太孫繼承王位,怕是早被趙胡暗中收拾了。
“機不可失,失不再來,國相無需再多言。”
趙胡擡手阻止了意欲再勸的國相,對身後的心腹將領吩咐道:“岱端,漢兵皆爲步卒,你帶着五千騎兵出城,斬殺已然登岸的漢兵,切忌不得戀戰,一個時辰內必得回城。得勝回城後,重重有賞!”
“末將遵命!”
岱端面色大喜,忙是領命而去。
國相眼見事已至此,也只得無言嘆息,好在王太孫沒有太過輕敵,非但將城中的五千騎兵盡皆派出,更讓岱端不得戀戰。
“或許是老夫太過謹慎,其實太孫此計確是可行的。”
國相不斷自我安慰道,卻仍免不得心悸連連,眼皮更是跳個不停。
大漢將士早在琅琊水師演練過數月的登岸作戰,見得南越騎兵出城,來勢洶洶的朝河灘疾馳而來,他們卻是不慌不忙,手執刀戟匯聚集結,緩緩布好陣勢。
岱端騎在戰馬上,見得漢兵爲數不多,又散處各處,陣勢頗爲單薄,自是大喜過望,呼喝着麾下騎兵,再提幾分馬速,向河灘衝殺而去。
眼見南越騎兵即將進入拋機的射程,沿岸的諸多大漢戰艦早已準備妥當,預先向其衝鋒的前方拋射出無數的燃燒彈。
嘭嘭嘭~~
燃燒彈砸落地面,被砸着的南越騎兵雖是不多,但猛然騰起的熊熊烈焰卻是把戰馬嚇得不輕。尤是被飛濺的火苗燎着的戰馬,壓根不管背上騎兵如何拉扯繮繩,盡皆揚蹄繞道,瘋狂的避開火焰騰起之處。
五千騎兵本是全力奔馳,且從城外大道到鬱水河灘皆是下坡,前頭的兵馬猝然減速乃至返身逃竄,後方的兵馬自是反應不及,不少將士皆撞得人仰馬翻,跌落在地,骨斷筋折倒還罷了,最慘的是被無數馬蹄踏得腸穿肚爛,化作一灘爛肉。
“撤,快撤回城中!”
岱端見得這般慘狀,已知事不可爲,邊是慶幸自個沒得意忘形的領軍衝鋒在前,邊是喝令麾下將士撤退。
他曉得回城後會被王太孫責罰,但卻不敢不回,近來趙胡愈發暴戾,且疑心甚重,對岱端這等自幼追隨他的心腹都多有防備,遣人監控其親眷。
岱端若是逃了,全家上下數十口怕都得人頭落地。
“好在傷亡不多,現下又值漢兵圍城,正是用人之際,王太孫應會開恩,留我性命好日後將功贖罪吧?”
岱端如是想。
事實證明,他着實錯看了趙胡。
病榻上的南越王趙佗聞之此事,險些沒活活氣死,召去趙胡,厲聲呵斥之餘更是褫奪他的兵權,交代國相領衆將死守不出。
趙胡自是羞惱萬分,回府便遣人擒拿岱端,親手將之斬殺,便連其家眷亦是殺絕。
趙胡的諸多僚屬聞得此事,心下皆生出幾分兔死狐悲之意,只覺或該另擇明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