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越爲瀕海之國,所臨海域在山海經中謂之朱崖海渚,蓋因海中有大島,名曰朱崖洲,即爲後世的海南島。
先秦之時,朱崖洲有蠻夷立國,自號儋耳國,屬百越地。秦皇滅六國後,南征百越,於嶺南之地開置南海,桂林,象三郡。
因朱崖洲地遠人稀,大秦雖滅儋耳國,卻未在此地設置郡縣,僅由象郡遙領。
朱崖海渚成爲大秦南臨之海,故遷入嶺南的秦人多謂之南海。漢取秦而代之,南越國雖裂土割據,但南海之名卻早約定俗成,南越臣民亦未改口。
南海浩渺無垠,南越國雖擁萬里海疆,但其屬民不擅建造大型海船,僅能造些舟楫在沿岸的近海捕魚,反不如在風平浪靜的河川行舟捕魚來得安逸。
又因嶺南百姓多由關中及中原遷入,擅農耕,慣食粟谷豬羊,故逐海而居的漁民爲數不多,且多半是爲捕撈珠蚌,珊瑚和玳瑁等珍稀海寶,賺取貲財。
南越國境內的漁民最多的地方,乃是鬱水的出海口。
鬱水源起滇地溫水及夜郎豚水,流經南越國都番禺入海,後世的右江、鬱江、得江及西江皆統稱鬱水。
番禺城傍水而建,鬱水流經城北復又轉繞城東,再經二百里寬闊的水道,抵達出海口,匯入南海。
有此等天然的護城河,南越君臣對番禺城的守備自是信心滿滿,只要在湞水,灕水及鬱水中游佈置舟師,防備漢軍經由水路偷襲,便可高枕無憂矣。
然而他們卻已盡皆忽略,危險往往源自視線難及的身後之處。
鬱水出海口外的東側,有座不小的島嶼,因島上有淡水,出海捕魚的漁民常在此停船歇腳,甚至建起了數處小漁村,卻也僅止步於島嶼西部,靠近鬱水出海口的地方。
畢竟華夏子民喜歡羣居,此地離南越國又近,極少有人會選擇在這座偏僻的島嶼定居,且周邊海域有不少海匪出沒,還是住在官府能保護到的地方比較安全些。
近來不知是何緣故,附近的海匪愈發猖獗,官府的兵卒卻被抽調不少,隨大軍前去增援被東甌和閩越兩國聯軍圍困的龍川城,無暇出兵剿匪,鬧得漁民都不敢出海捕魚了。
鬱水的出海口驟然冷清不少,再不見昔日往來穿梭的漁船。
九月初,便在南越臣民毫無察覺時,近千艘風帆戰列艦已在那座島嶼的東側緩緩靠岸下錨。
海灘處,海匪頭目唐濤望着遠處海面上桅帆如林的戰艦,眼角微有些溼潤。
這一刻,他足足等了五年有餘!
他本爲軍中遺孤,羽林初創時便被選入其中,曾隨羽林僕射公孫賀在雁門關抵禦匈奴單于,曾隨羽林右監倉素出征河朔,在西北關塞重創匈奴右賢王,算得上軍功赫赫。
漢六十一年,他被派往南越國都番禺城,潛伏爲細作,爲朝廷打探消息。
多年來,每每午夜夢迴,他亦不免喟嘆,若是昔年沒接下這任務,自個或許現下已官居顯要了。
羽林初創時,不過區區兩百人,昔日的袍澤能活到今日的,皆已飛黃騰達。
僕射公孫賀做了衛尉,右監倉素做了殿內中郎將,兩人皆是他的老長官,這倒罷了。左右中郎將卻是趙立和李鬆,這可是昔日他出手調教過的後輩啊,沒料到竟也後來居上了。
時也,運也,命也!
唐濤倒不至因此心懷怨懟,只是頗爲感慨罷了。
好在陛下籌謀多年,終是要對南越動手了,這等隱藏身份的憋屈日子算是熬到頭了。
去年歲末,陛下再度派來百餘熟識水性的羽林衛由他統領,扮作海匪在這座島嶼的東面立寨。
半年多來,他們足足收編了周邊海域的近千海匪。入秋後,收到陛下的鷂鷹傳信,他便領着海匪們不斷侵擾鬱水的出海口,使得附近的南越漁民再不敢出海捕魚。
今日,望眼欲穿的唐濤終是見得戰艦靠岸,迎來了雄壯威武的大漢水師。
戰艦下錨後,紛紛放下纜梯和輕舟,又有不少海匪的舟楫前來接應,使得大漢水師將士們得以迅速登岸。
自打從琅琊水師的海陸碼頭登船後,爲了隱匿行蹤,這千艘戰艦就再未靠岸,在海上航行足有月餘,即便曾在東鯷島短暫停船,補充淡水,但將士們還是沒能下船登岸。
大將軍郅都曉得若不讓將士們登岸休養數日,到底番禺城外怕是沒甚麼戰力的,好在陛下早有預料,已命羽林衛扮做海匪,佔據了這座島嶼的東部,讓戰艦得已暫時停靠。
郅都及諸將剛登岸,唐濤便是迎上前去,挺身行大漢軍禮,朗聲道:“羽林唐濤見過大將軍!”
郅都打量他片刻,向來冷峻的面龐露出一絲難得的笑意:“吾還記得你等一衆羽林衛昔年在雁門城樓所言,現今果已是爲國羽翼,如林之盛!”
唐濤驚喜交加道:“大將軍還記得末將?”
郅都頜首笑言道:“昔年羽林衛助吾於雁門抵禦匈奴時,不過區區百餘人,你亦在其中,距今不過未滿八載,吾又非耳目昏聵的老朽之人,豈會不記得?”
唐濤聞言,只覺胸中涌起幾分酸澀,千言萬語哽在喉頭,反倒不知該說些甚麼。
便在此時,郅都身後站出一人,揮拳狠狠搗在唐濤胸前,朗聲道:“多年未見,怎的還是這副閒散模樣,莫非是海匪做得太過歡喜?”
“易言……”
唐濤倒退兩步,擡眸看去,眼中的訝異瞬間化爲驚喜。
兩人從進入羽林衛便是搭檔,彼此扶持着歷經大戰,是換命的交情。後因易言心思細膩,擅長謀略,比個性灑脫的唐濤更適合領軍,在羽林擴編時被拔擢爲軍候,操練新兵,兩人這才分處不同部曲。
五年前,唐濤被遣來南越做細作後,更與易言徹底斷了音訊。
舊日袍澤重逢,自是激動不已,唐濤亦是邁步上前,朝易言胸口重重搗了拳。
郅都見狀,不由失笑道:“待得把將士們安頓好,你二人再敘舊不遲。”
唐濤忙是應諾,領着郅都及水師諸將入寨,並吩咐麾下羽林衛和海匪們好生安置和犒勞陸續登岸的大漢將士們。
海匪們皆是震驚不已,他們雖已知曉自家大頭目是漢軍細作,亦知近日會在此接應漢軍水師,卻萬沒料到會是這般大的場面。
千艘鉅艦,近十萬兵將,這特麼是要滅了南越國啊?
怪不得大頭目近來讓他們不斷去劫掠乃至花重金置辦不少酒肉吃食,還廣置營帳,原來是爲這大軍預備的。
他們本道水寨裡存着的酒肉足夠吃年餘的,現下看來,不出數日,便會消耗殆盡。
驚愕之餘,他們心裡亦不免欣喜萬分,大頭目竟能與漢軍將帥談笑風聲,來頭必然極大,絕非尋常細作可比。他們跟着大當家混,又接應了漢軍水師,那日後若論功行賞,指不定能洗白了海匪的出身,混個一官半職的。
這年月,若是有門路,有活路,誰願做朝不保夕的盜匪啊?
漢軍水師此番雖是奇襲,但因從鬱水入海口到番禺城尚有二百里水道,想要完全隱匿行蹤是不可能的。
依劉徹的謀劃,無非是打個時間差,讓南越各地軍伍來不及增援番禺罷了。
郅都亦領會了陛下的意圖,決定先讓將士們在島上稍歇三日,養精蓄銳後再沿鬱水北上。
現下南越的多數兵力已盡數徵調,前往五百餘里外的龍川增援,待得他們知曉漢軍奇襲番禺,再班師回援,一來一回,少說也得耗去半月有餘。
即便漢軍泄露了行蹤,南越諸軍也來不及回援了。
安置好水師將士後,唐濤便亟不可待的拽着易言,讓他講講近年的境況。
易言倒是全無隱瞞,盡數娓娓道來。
唐濤被派來南越後不久,易言便隨着羽林校尉公孫賀奉旨爲匪,做了淝陵水寨的白虎壇主,剿滅了淮水沿岸乃至洪澤的諸多水匪寨子,又協助橫海將軍荀世清洗了豫章水師。
隨公孫賀返京覆命,戈船將軍因瀆職而被查辦,橫海將軍荀世又改爲執掌豫章水師,陛下因漢中水師無人執掌,便是將易言破格拔擢爲新任的戈船將軍,主掌風帆戰列艦隊。
去歲陛下之所以讓世家大族僱傭戰列艦,從遼東郡的海陸碼頭往返接運捕奴隊至朝鮮南部,除卻要以此重創朝鮮,更是要掩人耳目,爲南下奇襲南越國都番禺城預做準備。
唐濤聽得豔羨不已,非是羨慕易言官居高位,而是羨慕他能指揮那千艘鉅艦,橫行海疆。
他早年可沒少見識高爆弩箭的威力,更在西北邊塞親手扳過機括,炸得城外的匈奴蠻子哭爹喊孃的。
那些甚麼戰列艦上盡皆搭載着高爆弩箭和燃燒彈,若是盡數拋射而出,那場面得多帶勁啊?
“待此番功成,我回京向陛下覆命後,也不要甚麼封賞了,日後就跟着你這戈船將軍橫行海上吧?”
唐濤做了半年多的海匪頭目,個性又本是灑脫不羈,對大海有種難以言喻的不捨之情,還真不想回到以騎兵爲主的羽林衛了。
易言舉樽笑道:“若真能如此,我自是樂意再與你並肩作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