廷尉府的刑房內,廷尉汲黯眉頭緊皺,焦急的來回踱步。
“汲廷尉,這羌人蠻子已審訊多日,爲何還未招供?!”
刑房的木門被推開,太子劉徹緩緩踏入。刑房的氣味有些難聞,他不由皺了皺鼻子。
汲黯滿臉尷尬,躬身請罪道:“下官辦事不利,還請殿下責罰?”
劉徹擺擺手,看到半懸在木架上的羌人青年,背上已被鞭笞打得血肉模糊,只剩下半條命,卻仍不肯開口招供,心中也知曉汲黯已是盡心盡力。
他掃視了一圈陰暗的刑房,疑惑的問道:“怎麼此處只有鞭笞,沒有其餘刑具?”
汲黯聞言一愣,不解道:“除了鞭笞,廷尉府並未有其它刑具啊?”
劉徹訝異不已,後世的司馬遷不就是在廷尉府被閹割的嗎?怎麼會沒有其它刑具?
雖然惡名昭彰的滿清十大酷刑尚未出現,好歹秦朝也該傳下不少野蠻殘忍的刑罰吧?若只有鞭笞之刑,碰到寧死不屈的硬漢,還怎麼逼供啊?
劉徹上下打量了一番汲黯,見他確實不像在說謊,只得疑惑的問道:“難道廷尉府沒有黥(刺面並着墨)、劓(割鼻)、刖(斬足)、宮(割勢)等肉刑?”
汲黯面色微變,訕訕道:“下官倒是通曉諸多肉刑,只是與漢律不符。廷尉府掌天下律法,這執法犯法之舉,不好施爲啊。”
劉徹雙眉一揚,不由來了興致,追問道:“漢律中沒有肉刑?孤王倒還從未聽聞此事。”
“大漢立國之初,承襲先秦刑罰律法,刑罰以肉刑爲主,秦之各種死刑也盡皆沿用。”
汲黯稍微整理下思路,緩緩解釋道:“直至先皇文帝下詔廢除肉刑,隨即改革刑制。”
花了小半個時辰,劉徹才瞭解到漢文帝實行刑制改革的始末。
刑制改革起源於一次案件,當時齊國的太倉令淳于公犯罪要被處以肉刑,他只有五個女兒,沒有兒子,小女兒緹縈便陪同父親到了京城長安,向文帝上書,說願意去做官奴,以贖父親的肉刑。
文帝很感動,又憐憫她,遂發佈了一道詔書說:“刑至斷肢體,刻肌膚,終身不息”,是“不德”,要求改革刑罰制度。讓丞相張蒼和御史大夫馮敬商議改革方案,方案將原來要執行的墨刑、劓刑和斬左、右趾改成笞刑和死刑。
“夏禹以降,諸朝盡皆廣施肉刑。所謂夏有亂政,而作禹刑;商有亂政,而作湯冊;周有亂政,而作九刑;暴秦刑律更是及殘忍桀戾。唯有先皇以徳治世,廢除肉刑,實乃仁慈愛民的千古聖君。”
汲黯用爛大街的歌功頌德,結束了他的講述。
劉徹表面上頜首認同,心中卻是腹誹不已。從皇帝老爹身上,他就能得知咱老劉家出不了什麼好東西,文帝劉恆所謂的仁慈愛民有極大的可能是瞎扯。對於劉恆刑罰改革的歷史背景,劉徹多少能猜出幾分。
漢初時,百廢待舉,民生凋敝,需要更多的生產力。而受過肉刑人身體受到過不同程度的破壞,勞動力必然下降。而從法制經驗來看,受過肉刑的人在外形上有明顯的特徵,幾乎肯定會一輩子受人歧視,很容易會萌發破碗破摔甚至報復社會心理,對社會治安沒有好處。
這兩條恐怕纔是劉恆改革的深層考慮。當然,無論劉恆當年是怎麼考慮的,都必須承認他確實是一個偉大的皇帝。劉恆的刑罰改革,使華夏刑罰制度開始邁向文明。
這是劉恆的一小步,卻是華夏的一大步。
劉徹自然不會把心中所想宣之於口,穿越至今,他多次領教了古人的狡詐和陰險。若說老奸巨猾的大漢羣臣不瞭解先皇文帝的真實想法,那純屬扯淡。
他沉吟片刻,淡淡問道:“如此說來,廷尉是沒有其他法子讓此獠開口招供了?”
汲黯面露尷尬之色,卻也只得無奈的點點頭。他本就是個極爲盡忠職守之人,要讓他執法犯法,破壞原則,他寧可辭官不作。
劉徹聳聳肩,並未有絲毫意外。當初他向皇帝老爹舉薦汲黯升任廷尉,執掌天下刑律,便是看重了他不懼權勢,注重志氣節操的個性。
他絲毫不以爲意,微笑道:“既是如此,便將此獠押往中尉府,交由中尉張湯審訊吧。”
汲黯長舒一口氣,並未有絲毫不滿。
張湯的酷吏之名如今早已傳遍京畿各郡,其累累惡名絲毫不遜當年的郅都,即便是滿朝文武,也盡皆聞之色變。這刑訊逼供之事,還是交由酷吏來做比較適宜。
至於犯人的調令,卻根本不需要。只因這個羌人青年乃是太尉竇嬰親自押送進廷尉府,並由劉啓下詔嚴加看管,儘速審訊,太子劉徹更是不斷前來詢問審訊的進度。
這樣的欽犯,不會有絲毫的記錄。即便在廷尉府中,也甚少有人知曉,否則也犯不着汲黯親自到刑房聆訊。
劉徹轉身,緩緩走出刑房,對侍立門邊的內侍李福吩咐道:“讓孤王的親衛將他押送到中尉府,另外派兩個御醫好生醫治,莫讓他死了。再召中尉張湯入宮,孤王要細細囑咐他幾句。”
李福趕緊應諾而去,照着劉徹的吩咐將諸般事宜處置妥當。而緊隨劉徹身後的汲黯聞言,心中對這刑房中的羌人青年不由又多了幾分好奇,能讓皇帝和太子都如此着緊,恐怕來頭不小啊。
未央宮,御書房內。
漢帝劉啓聽完劉徹的講述,眯着眼睛,幽幽道:“如此說來,這羌人蠻子倒還算硬氣。若不是此事過於蹊蹺,倒可以賜他一死。”
劉徹點點頭,無奈道:“此人乃最後的線索了,竇嬰押送進京的數十邊將,大多出身隴西豪強世家。詭異的是,在獄中自盡的數人,竟然皆是出身南方的內郡。照理來說,放羌人入關的不該是他們啊,要畏罪自盡也該是隴西將領吧?”
劉啓捋了捋鬍鬚,沉吟片刻,猜測道:“或許放羌人入關的不是隴西將領,卻是這些南方的將領。隴西豪強雖往西羌諸部偷運糧草,但卻一直恪守朝廷的底線,怎會突然冒着夷滅九族的風險放羌人入關?”
“兒臣也如父皇一般想法,隴西豪強私通羌人的時日不短,早在先秦便是如此。對於歷朝多加安撫的底線,他們也是心知肚明。即便是私運糧草的勾當敗露,也不至於抄家滅族。何至於受人要挾,私放羌人入關,犯下朝廷的大忌,於理不合啊。”
劉徹頜首認同道,雖然皇帝老爹借勢剿滅了隴西豪強,卻並不代表軍中將領私通羌人一事就此完結。不徹底查明真相,當真是如鯁在喉,讓人心中不安啊。
“南方……南方……”
劉啓揉着眉心,嘴裡喃喃道,南方各大勢力在他腦海中不斷閃現,卻仍沒有絲毫頭緒。
劉徹也是絞盡腦汁,沉思良久,方纔緩緩道:“兒臣倒是想到一件事,總覺得兩者之間有些關聯。”
“哦?”
劉啓坐直了身子,眯着眼睛,摸着下巴道:“皇兒且說來聽聽。”
劉徹稍微整理了思緒,緩緩道:“父皇可還記得雁門之役?匈奴軍臣單于敗走雁門邊塞後,太守郅都的奏報上曾特意提及,匈奴人手中出現了大批精良的攻城器械,比我漢軍最精良的器械也毫不遜色。尤其是雲梯的構造,更是聞所未聞,恐怕只有失傳已久的秦朝攻城梯才能與之媲美。若要論起裡通外國,這兩者之間會不會有些關聯?”
劉啓猛地睜開雙眼,狹長的眼睛裡迸射出噬人的寒光,陰森森的沉聲道:“皇兒的顧慮確有幾分道理。吳楚之亂後,各地諸侯王勢力已大不如前,敢再勾結匈奴和羌人的更是少之又少。何況他們也都是劉氏宗親,若不是喪心病狂之人,恐怕也不會將國之利器交到匈奴人手中。南方到底還有誰人敢行此大逆不道之舉?莫不是以爲朕不敢血洗南疆不成?”
劉徹被皇帝老爹突然爆發的王霸之氣嚇了一跳,急忙勸慰道:“父皇無需動怒,所幸尚有那羌人蠻子知曉箇中內情。只需嚴加審問,定能順藤摸瓜,將賊子一網打盡!”
劉啓平復下心中怒意,擺手道:“既然你已命人將他押往中尉府,就交由中尉張湯審訊吧,讓他莫辜負了朕的信任。”
劉徹自是應諾,復又和皇帝老爹交談幾句,便告退而出,回到東宮。
中尉張湯已在太子的書房內等候多時,見到劉徹跨步而入,趕忙上前躬身行禮道:“見過太子殿下,不知殿下喚下官入宮,所爲何事?”
劉徹擺擺手,示意他起身,沒有心情跟他客套,接過李福遞來的茶水,狠狠灌了一壺,隨即附在張湯耳邊細細的囑咐了一番。
張湯的眼睛愈發明亮起來,臉上露出訝異和驚喜急劇交織的怪異神色。他仔細的聆聽完劉徹的訓示,沉吟片刻,復又將一些不甚清楚的地方低聲提出,向劉徹請教。
劉徹倒也不藏私,將午間小寐時在腦海中查閱出來的滿清十大酷刑,再加上華夏曆朝歷代的各種逼供的法子都盡數傳授給張湯。
當然,劉徹只是口頭講述。此類東西若是整理成冊,一旦傳揚出去,暴虐太子的名頭足以讓劉徹遺臭萬年,甚至連太子的位置都不一定保得住。
良久後,頗有些迫不及待的張湯匆忙告退而出,隨行的還有太子詹事府的幾名御醫,專門監督張湯,免得他掌握不好分寸,把欽犯整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