樑王劉武手捧淮南王劉安命特使送來的密函,臉上沒有絲毫表情。
淮南國的國都壽春,居於樑國南方不過數百里之遙,與周亞夫轄下的沛郡和實際掌控的楚國到樑國的距離相當。只要淮南王肯出兵,騎兵可朝發夕至,步卒也可在數日內趕到。兩國兵力相加,周亞夫手上的兵力倒也不足爲懼。
說起淮南國,可以算得上造反專業戶。
高祖朝,劉邦封項羽降將英布爲淮南王,首置淮南王國。呂后誅殺了淮陰侯韓信,樑王彭越後,英布內心恐懼,隨即起兵造反。英布造反失敗後,獲罪伏誅,高祖又改封皇子劉長爲淮南王。
誰知才安生了沒幾年,到了文帝朝,劉長也是陰謀叛亂,事發被拘,謫徙嚴道邛郵,途中不食死。文帝索性將淮南國一分爲三:淮南、衡山、廬江,分別封給劉長的三個兒子,長子劉安繼任淮南王,定都壽春。
如今,淮南王劉安又致函樑王劉武,攛掇他起兵造反,甚至替他聯繫了自己的三弟,衡山王劉賜。只待樑王劉武舉旗造反,兩人自當出兵響應。
“淮南王此意,濟北王可曾知曉?”
樑王沉默良久,對淮南王的信使雷被問道。
雷被思索片刻,躬身答道:“回稟樑王,我家大王從未提及此事,想來濟北王是未曾知曉的。”
兩人所提及的濟北王,乃是劉安的二弟劉勃。
劉勃當初被文帝賜爲廬江王,因吳楚七國之亂,劉勃堅守無二心,甚至出兵協助朝廷討伐叛軍。叛亂平定後,劉勃入朝覲見,漢帝劉啓以其勞苦功高,忠心可彰顯,而地處南方的廬江國“卑溼”,遂徙劉勃王於濟北,封爲濟北王,以褒獎他的功績。
濟北國都博縣,位於泰山南麓,居於沛郡東北也只有區區數百里。
若是按照後世的幾何構型,濟北國——樑國——淮南國就是個等腰三角形,沛郡和楚國就恰好處在等腰三角形的重心位置。
若是能說服濟北王劉勃一同出兵,三面夾擊之下,周亞夫便如甕中之鱉,毫無輾轉騰挪的空間。
樑王劍眉微皺,對於淮南王的顧慮,他也隱隱猜到幾分。畢竟劉勃歷來與劉安,劉賜兩個兄弟不對盤,反倒是對朝廷一向死忠。若是冒然派人勸說,萬一被他捅到天子耳中,反會壞了大事。
樑王擺擺手道:“你且先隨內侍下去歇息,但寡人細細思量,再行回覆。”
雷被趕忙躬身應諾,隨宮裡的內侍一同退出書房。行出很遠後,他方纔長舒一口氣。適才書房內沉悶的氣氛讓他緊張不已,生恐樑王看完密函後,會勃然大怒,命人將他處死。
雷被本爲江湖遊俠,劍藝精湛,素有“淮南第一劍客”之稱。後被淮南王劉安招入門下,與蘇非、李尚、左吳、陳由、伍被、毛周、晉昌並稱爲淮南王府上的“八公”,乃是劉安招募的數千門客中,最具才華的八個人之一。
饒是如此豪俠,適才面對不怒自威的樑王劉武,卻是冷汗直流,背上被浸溼了老大一塊衣裳。其實這也是因爲他入樑王宮,無法佩劍的緣故。身爲劍客,離了寶劍,毫無防身之物,總有些心緒不寧。
後世所謂的手中無劍,心中有劍,那純粹是瞎扯淡。
“兩位卿家以爲如何?”
樑王望向從屏風後緩緩行出的公孫詭和羊勝,眯着眼睛問道。
羊勝陰惻惻的笑道:“大王可儘速回覆淮南王,讓他派使者前去遊說濟北王,便能試出淮南王的決心。即便是無功而返,也能將淮南王的退路完全封死。”
公孫詭連忙擺手,反對道:“若是濟北王上報朝廷,再出兵和周亞夫彙集一處,則我樑國危矣。”
“謀逆本就是行險之事,再說膠西王劉閼於業已致函大王,言明要爲其母慄姬復仇,誅殺皇后王娡和太子劉徹。有密函在手,劉閼於還能脫了干係不成?”
羊勝不以爲然,緩緩解釋道:“膠西國度高密城,恰好毗鄰濟北國之東。一旦大王起事,膠西王即便想要出兵,也要借道濟北,方能與我軍夾擊周亞夫。如此看來,濟北國無論如何也是繞不開,倒不如搏上一搏。即便不遂人意,頂多就讓膠西王強攻博縣便是。”
樑王沉吟片刻,頜首認同道:“羊卿言之有理,派人說服濟北王,成之則喜,敗亦無憂。即便劉勃不識時務,只需膠西王出兵牽制住他,淮南,衡山兩國之兵,足以抗衡周亞夫。寡人便可率樑國精兵,進逼函谷關。即便不能破關而入,也可將中原之地盡數攬入囊中,與朝廷形成東西割據之勢。”
羊勝和公孫詭眼見道樑王心意已決,自是喜形於色。
羊勝稍稍平復下狂喜,復又進諫道:“如今樑國兵強馬壯,大王聲威正隆,想來各地諸侯必定羣起響應。只是謀逆之名於大義有虧,需尋思個名頭纔是。”
樑王聞言一愣,覺得確有幾分道理,忙追問道:“羊卿言之有理,不知有何妙計?”
“臨江王劉榮前些年被冊立爲太子,當了整整四年的儲君。他本身並無絲毫過錯,卻是一朝被廢,朝中羣臣本就存着不少非議。況且太尉竇嬰當初便曾任劉榮的太子太傅,而周亞夫當初也是竭力反對陛下廢掉劉榮的儲君之位,方纔失寵,賦閒在家年餘,重新起用後,權勢也是大不如前。”
羊勝捋着鬍鬚,幽幽的繼續說道:“若是大王要打出清君側的旗號,莫過於將髒水潑到皇后王娡和太子劉徹的身上,要求陛下復立廢太子劉榮。如此一來,不但師出有名,說不定還有意外之喜。畢竟對於儲君之位的歸屬,朝廷的羣臣未必都是鐵板一塊,恐怕連周亞夫都存着幾分私心吧?”
“妙!實在妙不可言!”
樑王聽罷,不由拍案叫絕,大喜道:“羊卿實乃管仲之才,堪比我朝開國良相蕭何。”
不得不說,羊勝的主意實在陰狠,而且直指要害。
無論誰被立爲太子之後,在太子的周圍總有一些大臣在積極地支持他。這些大臣圍繞在太子的身邊,目的只有一個,就是太子一旦登基了,他們就成了擁立太子登基的有功之臣,有擁立之功,高官厚祿、榮華富貴唾手可得。
這樣一羣人,對於登基的太子來說,自然是自己的左膀右臂。對於廢掉的太子來說,廢太子和他周圍的人就成了皇帝心中的心頭大患。因爲這些人隨時可以把廢太子擡出來,和新太子抗衡。
位高權重的竇嬰和周亞夫當初便是廢太子劉榮最堅決的擁護者,如今自然會被天子顧忌和排斥,甚至數次起了殺心。
“大王謬讚了,臣只求能輔大王成千古偉業,雖死無憾矣。”
羊勝得了樑王誇讚,心中暗自得意,卻沒有顯露出來,而是深深躬身道。
公孫詭見狀,也急忙上前幾步,一揖到地,表忠心道:“臣也是如此心思,願爲大王先鋒,披荊斬棘,肝腦塗地!”
“好!好!好!”
樑王緩緩上前將兩人扶起,朗聲笑道:“有兩位賢卿相助,本王何愁大業不成?!”
是夜,三人促膝長談,直至夜深月明,尤未盡興。樑王遂留兩人同榻而眠,將羊勝和公孫詭兩個好基友感動得涕淚橫流,激動不已。
翌日,雷被帶着數名樑王親衛,輕騎出睢陽,朝壽春疾馳而去。隨後,幾隊秘密的使臣隊伍,身負樑王密匣,從睢陽城出發,向各地諸侯國縱馬狂奔。尤其是前往臨江國都城江陵的龐大騎營,盡是樑王帳中親衛鐵騎,一人雙馬,快若奔雷。
江陵城,臨江王宮。
劉榮此時來回打量着桌案上的兩份詔令,面色彷徨而畏懼。
其中一份,便是徵民戍邊的詔令,令臨江國入冬前徵募二十五萬百姓前往朔方四郡戍邊屯田。另一份,則是劉榮被控坐侵廟堧垣爲宮,劉啓徵召他入朝覲見。
自漢帝劉啓登基後,在各個諸侯國和各個郡的郡府所在地盡皆設立兩種廟,一者爲漢高祖劉邦的廟,一者爲漢文帝劉恆的廟,盡皆稱爲祖廟。祖廟之中,築有廟宇,圍以高牆。廟的周圍還有一些屬於廟宇的地方,另用稍矮的圍牆把它圍起來。
臨江王劉榮在擴建他的宮殿時,便是破壞了祖廟的圍牆,侵佔了祖廟的地方。當然,侵佔的不是祖廟的內院,而是祖廟外面那個小圍牆圍的那塊地。
侵佔祖廟,自然算是違法。然而此事卻是說大不大,說小不小,全憑心證。畢竟只是破壞了外圍矮牆,而沒有真正的侵佔到內牆內的廟宇之地。
劉榮只是個弱冠少年,生性又較爲懦弱。即便當了幾年太子,又在臨江國當了兩年多的諸侯王,如今面對劉啓詔令中的嚴厲斥責和要求他儘速入朝的敕令,仍是驚慌失措,無所適從。
而從長安城疾馳數千裡,前來頒佈天子詔令的使臣,吩咐隨行的諸多侍衛將臨江國的羣臣盡數阻擋在王宮正殿之外。自己則面無表情的注視着臨江王劉榮,眼中盡是凜凜寒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