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着時間的推移,日頭漸漸偏西,面向西北的匈奴諸將,隱隱感到日光有些刺眼。而列陣於前的匈奴鐵騎,更是有些暈眩,紛紛微微眯起了雙眼。
就在此時,漢軍派出與匈奴騎兵糾纏的萬餘騎軍,突然朝兩翼彙集,留出正面的戰場。先鋒營的數千精銳越陣而出,縱馬疾馳,朝匈奴中軍呼嘯而去。
樓煩王沒有絲毫慌亂,不屑的嗤笑道:“些許鬼蜮伎倆,真當我匈奴兒郎是泥捏的不成?”
果然不出他的所料,位於前軍的匈奴鐵騎絲毫沒有因爲日光的影響而顯得遲緩,快速的反應過來,在諸將的吆喝下,迅速向兩翼散開,變化成鬆散的“凹”形陣勢,準備包夾漢軍先鋒。
誰知漢軍先鋒不過往前衝鋒了不足一里之地,卻紛紛勒住馬頭,隨即緩緩調轉馬頭,陣容齊整的回到陣中,彷彿先前的一切壓根沒有發生一般。
匈奴諸將見狀,不由滿臉疑惑,這漢軍的主帥不是聲威赫赫的悍將李廣麼?怎的如此胡來?莫不是有何詭計吧?
樓煩王也有些茫然,只從清晨出營對陣,如今已過了大半日,雖說他不時下馬活動筋骨,甚至還偷閒假寐了片刻,但着實有些疲憊,腦子也有些迷糊。顧不得多想,急忙吩咐麾下將領傳令前軍散開的將士重新迴歸本陣,如今的陣勢顯得過於散落。
而此時,大漢中軍內,齊山舉起掛在胸前的望遠鏡,觀察了匈奴軍陣片刻,微微笑道:“匈奴人果然軍紀渙散,反觀太守治下的細柳精騎,令行禁止,實在是天壤之別。”
李廣也輕輕放下手中的望遠鏡,略帶得意的笑道:“這是自然,匈奴人不過是仗着弓馬嫺熟,如是論起戰陣軍紀,比起大漢郡兵都頗有不如,更遑論細柳精銳了!”
齊山頜首認同,繼續道:“如今匈奴前軍復又整軍列陣,太守是否還要派兵襲擾?”
“莫急,莫急,如今他們面西而立,本就目眩難耐,加上軍紀不嚴,來回變陣折騰,兵士難免頗多怨言。久而久之,便會懈怠了。咱們只需不時衝鋒幾次,幫他們提提神便是,倒不必多耗損我軍馬力。”
李廣搖搖頭,顯然早已胸有成竹,卻有把玩了一下手中的望遠鏡,若有所指的咂咂嘴道:“這甚麼望遠鏡倒是個寶貝,只是不知價值幾何?若是細柳諸將都能分發下去,今後領兵作戰,可謂如虎添翼啊!”
他身後的諸將聞言,俱是面露喜色,垂涎三尺而不絕。
這望遠鏡,齊山當初見到李廣時,就只拿出一具,說是陛下親賜,交由齊山代爲轉交的。李廣拿起來試用了片刻,便當做稀世珍寶,恨不得摟在懷裡睡覺,寶貝得緊。細柳諸將,雖說都藉着把玩了一番,但在李廣的虎視眈眈下,壓根就沒有盡興。
諸將皆是從軍多年,自然知道這望遠鏡的妙處,若能得到一具,比賞賜千金實在多了。大漢對軍功的賞賜從不吝嗇,若有了望遠鏡,對敵軍的陣勢變化了若指掌,多打幾場勝仗,還愁沒有高官厚祿?
齊山聳了聳肩,表示無能爲力。這個表示無奈的小動作,是公孫賀從太子殿下那學來的,如今羽林將官大多都被感染了。
不過他覺得還是要讓細柳諸將有些盼頭,免得讓他們心情低落,隨即道:“若是此番大捷,想來陛下必有重賞。這望遠鏡乃是太子殿下獻予陛下的,下官聽聞,其數不下百具之多,專爲領軍將領打造,想來還是會論功賞賜的。”
諸將聞言,不由精神一震。
照齊左監的意思,就是要按軍功分配嘛,若是別人說的,還未必靠譜。而齊左監可是殿下近臣,這望遠鏡又是殿下命人打造的,自然不會隨便唬弄他們。
要說此番大戰,諸路大軍,真正能和敵人正面對決,斬殺敵酋的,也就是細柳將士了。至於那些步卒,雖說守關攻城時,能多少殺些匈奴人,但要想奪旗擒酋,那便是白日做夢。
殺敵建功,本就是軍中男兒的抱負,如今再加上望遠鏡這等寶物的刺激,諸將俱是熱血沸騰,眼中滿是戰意。
李廣看着眼前的欲.火焚身的細柳諸將,突然感到腦仁有些疼,暗自抱怨齊山無端撩撥這些二愣子幹啥,如今還未到硬捍匈奴人的時辰嘛。
所幸大漢軍紀嚴明,諸將雖然求戰心切,卻連說話都不敢亂吼,只是滿臉幽怨的看着主帥李廣,如同一羣慾求不滿的家中怨婦。
齊山似乎感覺到了李廣的哀怨,滿臉戲謔,心中腹誹不已:“是老爺子你先耍心機,想在諸將面前,擠兌俺應下幾具望遠鏡,可莫要怪俺。”
接下來的數個時辰,漢軍的騎兵不時便會佯裝衝鋒,復又回返。
如是數次後,匈奴前軍將士們的應對已便得有些遲緩了,似乎篤定漢軍不敢真的衝殺過來。到得後來,甚至不少兵士在聽到將領分散的號令後,竟未打馬而行,滿臉不耐的停留在原地。而最終證明他們的猜測是正確的,漢軍果然又是佯攻,待到袍澤們重新歸位後,並未聽令的兵士滿臉得色,炫耀着自己的先見之明和同袍不開竅。
於是乎,下一次漢軍佯攻時,更多的匈奴兵士拖延着不願聽令分散,陣型開始變得散亂起來。
匈奴諸將見狀,不由心頭一緊,他們和普通兵士不同,自然知曉漢軍此番行徑,並不是怯懦,而是仗着人數衆多,行那疲兵之計。一旦有機可乘,佯攻很可能就變成真正的衝鋒了。
樓煩王趕忙下令麾下將領,揪出幾個不聽號令的兵士,狠狠打了幾馬鞭,已示訓誡。其餘匈奴兵士果然心下一凜,又恢復了幾分秩序。
然而匈奴兵士們如今已在馬上待了大半日,先前在午間的烈日炎炎下,水囊幾乎都已見底。如今更是口乾舌燥,隨身攜帶的肉乾實在難以下嚥,腹中難免飢渴。加上數次來回變陣,實在有些疲憊,精神和肉體的雙重疲勞下,又見袍澤遭到鞭打,難免心生怨氣。
樓煩王似乎也感受到了麾下將士們怨氣,心中卻頗爲無奈,連日和漢軍騎兵交戰,往往是漢騎承受不住匈奴騎射帶來的傷亡,主動退兵。
誰知今日,漢軍彷彿瘋了一般,派出萬餘騎,頂着漫天箭雨,和五千匈奴騎射時刻糾纏在一起。
從清晨到日落,樓煩王已將一萬五千餘匈奴鐵騎來回輪換了數次,射出了數以十萬計的箭矢,麾下控弦之士皆是腰痠背痛腿抽筋,稍微體弱之人,甚至已無法擡起胳膊,更別彎弓射箭了。
匈奴人所用的硬弓,雖說射程遠,威力大,但比起漢軍的強弩,有一個極大的缺陷,就是頗耗氣力,正常的匈奴騎射,一日若勉強彎弓千次,胳膊都會廢掉。
據麾下將領的回報,今日交戰,漢軍雖然身披鎧甲,仍至少有數千精騎不可再戰,漢軍戰馬更是在箭雨下倒斃無數,而匈奴騎射甚少傷亡,可謂大勝。
然而樓煩王卻沒有任何喜色,反而隱隱有些憂慮。漢軍的主帥,可是威震匈奴的飛將軍李廣,斷不會讓其麾下將士平白喪命纔是。他遙望着漸漸西沉落日,無奈的下令撤回大營。
大漢中軍,李廣聽到曾權報上的傷亡,臉色頗爲不忍和哀傷。
只是數個時辰,細柳精騎就已傷亡了近四千將士,可謂損失慘重。大部分的傷亡都產生於交戰之初,隨着時間的推移,匈奴騎射的體力下降得厲害,雙方的傷亡比率逐漸接近,甚至一度持平。
齊山長嘆一口氣,心有慼慼焉,卻沒有上前勸慰。此番計策,他也曾參與制定,甚至是他最先提議的。
昨夜李廣召集細柳諸將入帳商討,其實只是吩咐了一些具體事宜,而真正被告知實情的將領,不過寥寥數人。若是傳出去,必定軍心不穩。
以己方的巨大傷亡,換取戰略優勢,這是太子殿下在平日給虎賁和羽林教授的軍事課程中,最爲殘酷,並再三叮囑需謹慎使用的計策。
然而自從齊山收到羽林衛的鷂鷹傳信,知曉數萬羌騎已陳兵北地郡的邊塞外時,他深知局勢有變,必須儘量殺傷眼前的匈奴鐵騎,否則他們一旦知曉羌人行蹤,不顧一切的前去匯合,局勢必然一片大亂。
而依照以往漢匈的戰例,往往傷亡相差巨大,若是能用數千漢騎的代價,換取全殲一萬五千匈奴鐵騎,說句冷血些的話,實在很值得!
既是非常之時,便只能行非常之事了,齊山在心中安慰自己道,彷彿這樣才能讓自己少幾分愧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