茫茫草原,巍巍羣山,沿着蜿蜒的長城,漢軍玄色的戰旗鋪天蓋日,綿延數裡。背依着長城關隘,細柳營的三萬精騎排成整齊的方陣,緩緩向前推進。
自從數日前,李廣率部前來馳援太尉竇嬰,與匈奴樓煩王和白羊王麾下的匈奴鐵騎一觸即分,便在關隘前紮下營來。雙方的大營相距不過十數裡,在一馬平川的遼闊草原上,相互對峙起來。
李廣自從接到密旨,馳援太尉竇嬰,就從未想過偷襲匈奴人,而是做好了正面對決的準備。
事實也正是如此,在草原上,細柳營的精騎離匈奴大營尚有百餘里時,就被匈奴遊騎發現,趕緊通報了主帥。
樓煩王大駭之下,下令五千匈奴騎射前去牽制漢軍,並下令拔營後撤,遠離長城關隘。經過多日強攻,此時的匈奴鐵騎已是人困馬乏,若是被漢軍圍住,腹背受敵,註定是大敗虧輸的局面。
而細柳營千里馳援,一路馬不卸鞍,兵不卸甲,縱使大多一人雙馬,爲了保持馬力,不時換乘,卻也已疲憊不堪。便也默契的沒有追擊匈奴人,而是分出部分精銳騎兵與五千匈奴騎射對峙,緩緩行進到長城關隘腳下,紮下營地。
連日來,漢匈騎兵之間互有試探。
漢軍每日清晨便會結成戰陣,嘗試向匈奴大營推進。而匈奴騎射則是分散到漢軍的兩翼,且退且射,依靠馬力,帶動手中的弓矢,不斷擾襲漢軍騎兵。
不得不承認,細柳精騎作爲大漢最精銳的騎兵,但就騎射而言,壓根不足以和弓馬嫺熟的匈奴鐵騎媲美。
相隔數十丈的距離,漢弩根本無法對身着簡陋皮甲的匈奴人照成任何的傷害,所謂的強弩之末,不可穿魯縞,便是如此。而匈奴騎射盡皆手持硬弓,射程本就比漢軍強弩遠,再加上馬匹向前衝刺的速度,更加深射程和殺傷力。漢軍騎兵雖然也盡皆裝備了硬弓,卻並非人人都能在行進的馬背上彎弓搭箭,卓絕的馬術不是朝夕間可以練就的。
而在正面戰場,漢軍先鋒騎陣嘗試以泰山壓頂之勢,衝擊匈奴中軍,然而匈奴人紛紛迴避,迅速分散以避開漢騎的正面衝擊,但裝備強弓的精銳騎射開始以密集的弓箭齊射漢軍。
漢軍先鋒在匈奴陣營中左衝右突,所到之處匈奴騎兵盡皆閃避,只圍繞着他們不停地放箭,就是不與漢軍近距離廝殺,讓漢軍的長矛馬刀毫無用武之地。
漢軍的戰馬大量傷亡,繼而騎兵也在近距離被匈奴人的回馬箭貫穿,一時傷亡漸增,身處中軍的李廣,只得傳令先鋒騎營撤回本陣。
李廣將萬餘騎兵重新排列,形成一個異常寬廣的正面,卻沒有衝鋒,而是緩緩的後撤。
他和匈奴人交戰多年,深深知曉此時若是衝鋒,騎兵所騎的馬在衝刺的時候並不能保證穩定的隊列,陣勢必定散亂。
屆時匈奴騎兵便會迅速與會到漢軍兩側和後翼,團團圍住,如同圍獵一般,將攜帶的箭矢盡數射向漢軍。馬上彎弓,即便是匈奴精銳騎射,也無法保證準頭,然而一旦漢軍被圍,陣勢密集,匈奴人根本無需瞄準,只需混亂來上幾輪的齊射,便會給漢軍照成極大的傷亡。
所幸的是,此次細柳營盡是輕騎,並未身着從前裝備的大塊鐵質片甲,而是改換了甲片更小的鐵質魚鱗甲,只有甲身,沒有甲裙和甲袖。甲身由胸甲、背甲、脅片組成。
這是戰前陛下特意命人送至天水郡細柳大營的新鎧甲,比片甲要輕便許多,將士們行動更爲便利,對匈奴人弓矢的抵擋也更爲輕鬆。連日多次小規模交戰,傷亡倒也不算太大。
今日,李廣之所以盡出三萬騎軍,只因羽林左監齊山已收到鷂鷹傳信,胡騎將軍公孫歂所部八千胡騎,已於昨夜趕至匈奴人大營後不足百里出,紮下了軍營。
李廣召集諸將,細細商討了許久,方纔定計,讓齊山放出鷂鷹,通知公孫歂爲之協同。
而此時的太尉竇嬰,站在長城關隘的城樓上,遙望山腳草原上綿延數裡的龐大軍陣,不由熱血沸騰,卻有隱隱有幾分悲愴。
漢家男兒,誰人不想提三尺之劍,立不世之功?然而竇嬰卻深深知曉,此番大戰怕是他今生最後一次領兵征戰沙場,日後即便能保住身家性命,高官厚祿,卻也只能閒坐朝堂,當個太平侯爺了。
身處細柳中軍的羽林左監齊山,卻是仔細觀察着戰局,腦海中不斷分析和推演着漢匈騎軍的攻防進退。他正在評估太子殿下在羽林試製的各種新式騎兵用具,能帶來多大的優勢,這也是殿下此番再三交代他的任務
。隨行的衆多羽林衛,也正根據往日所學到的知識,與實戰相互印證。他們不急於參與戰鬥,因爲他們明白,日後更爲波瀾壯闊的戰場正等待着他們。
當然,前提是他們回京覆命後,能爲殿下提出合理而寶貴的分析和建議。
李廣待細柳精騎們重新穩住陣腳,傳令分散開來的萬餘騎兵,緊貼着周圍的匈奴騎射來回奔馳。若匈奴人試圖靠近,便驟然提速驅趕。由於以二敵一,李廣尚有近兩萬騎兵並未動用,而是整齊的列成戰陣,嚴守中軍。
“傳令下去,各營逐一移動至中軍,由中軍各個騎營補上,下馬歇息,速速飲水進食,半個時辰後,重新迴歸本陣。”
李廣看了看日頭,發覺以是日上三竿,隨即下達了一個匪夷所思的命令。
貼身侍衛曾權,當即應諾而去。
片刻後,一個騎兵方陣緩緩移動至中軍,與換防的中軍騎營交錯而過。漢軍陣勢紋絲不懂,顯然平日裡經常演練,沒出任何差池。
遠處的匈奴諸將,絲毫沒有注意到這個細小的變化。畢竟古代沒有望遠鏡,再加上草原本就是一馬平川,壓根無法看清數裡外敵軍的小規模移動。
而肩負襲擾漢軍的匈奴騎射,即使發現了一絲異常,卻也無暇他顧。匈奴且退且射的戰術雖然犀利,但是極耗精神和體力,周圍的袍澤都在迅速的移動,稍有分心,撞在一起,少不得人仰馬翻,骨斷筋折。若是掉下馬去,片刻便被踐踏成一團肉泥。再說漢軍外圍的萬餘輕騎不時加速驅趕,跑得慢了,那當真是要命的。
時間緩緩流逝,匈奴騎射逐漸有些疲憊,胯下的戰馬也都不斷的打着響鼻,鼻孔急速的開合,顯然開始力竭了。匈奴諸將此時也隱隱有些不安,漢軍今日着實有些怪異,除了派出萬餘輕騎在外圍驅趕匈奴騎射,近兩萬的騎陣竟然嚴守中軍,紋絲不動。
“漢人莫不是想空耗我軍箭矢吧?”
白羊王皺起眉頭,憂心道。
強攻長城關隘時,他麾下的鐵騎已不足半數,只餘數千疲憊之師。與樓煩王的萬餘鐵騎會師後,便徹底失去了統帥權。然而他也顧不得臉面,只求能打通長城關隘,逃往關外。
樓煩王瞟了他一眼,滿臉不屑道:“我麾下兒郎,弓馬嫺熟,騎射無雙,歷來箭不走空。漢軍不過區區三萬人馬,能耗掉我營中百萬箭矢?”
白羊王滿臉漲紅,心中羞怒異常,卻最終沒有發作,悻悻道:“眼看已至晌午,派出襲擾漢軍兩翼的五千騎射,俱是人困馬乏,爲之奈何?”
樓煩王輕笑一聲,沒有理會他,而是扭頭向麾下將領吩咐到:“你率五千兒郎,將他們換下陣來。務必多殺些漢人,本王自有重賞。”
將領聞言,不由大喜,隨即領命而去,而其餘諸將着面露羨慕之色。
連日來,漢軍孱弱怯戰,匈奴騎射每日都能輕鬆射殺不少漢人,自身卻並無太大的傷亡,頂多被同袍誤傷。匈奴諸將平白得了不少賞賜,自是人人渴望出戰。
片刻後,疲憊不堪的匈奴騎射緩緩撤下,換上了精力充沛,戰意昂揚的新力軍。
李廣聞訊,也將鏖戰多時的萬餘騎兵逐營替換,戰局繼續來回的拉扯。
由於兩方都是養精蓄銳的新力軍,盡皆憋足了勁,求功心切,場面不由更火爆了許多,雙方盡皆出現了不少的傷亡。
漢匈諸將聞訊,盡皆有些無奈,心疼部下的傷亡,卻深知此時萬萬不可壓制,只能放縱麾下將士繼續火拼。
此時若是弱了氣勢,難免士氣低落。兩軍對壘,不但是兵力和計謀的較量,最重要的還是士氣,稍有不慎,一潰千里的戰例屢見不鮮。
入夏已久,晌午的日頭有些毒辣,兩軍將士盡皆身披甲冑,渾身冒汗。
交戰中的兩軍騎兵更是汗如雨下,漢軍的盔甲明顯比匈奴騎兵的簡陋皮甲要厚實,更顯得有些燥熱。然而漢軍有絕對的人數優勢,出戰的兵力也保持在以二敵一的局面,因此不少力竭的兵士尚能休息片刻。而且細柳營將士多出自關中,本就習慣了酷暑,倒也還能忍受。而匈奴騎兵,生長在草原之上,不甚耐熱。兩相增減,倒也勉強旗鼓相當。
然而,分出中軍的兩軍將士,處境可就大不相同。
由於匈奴鐵騎一路疾馳北來,並未攜帶太多的輜重糧草,即便是飲水,也要派將士到數十里外水源處汲取。而細柳營背靠長城關隘,太尉竇嬰除了留下重兵,防禦長城外側的匈奴右部五萬鐵騎,尚能組織不少步卒,在細柳精騎的護衛下,向數裡外的細柳中軍運送補給。
伙伕們爲了少佔些車馬的地方,甚至所幸在關隘裡便做了少許羹湯,到了中軍處,仍是熱氣騰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