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祐八年七月,漢帝下詔,以邢國公郭威爲廣政殿大學士、同平章事,加中書令銜,入政事堂理事,正式拜相。同時,以南征籌劃之功,晉樞密使郭榮爵爲澶國公,增食邑百戶。
詔制既下,滿朝側目,一門兩國公,父子同拜相,宮中還有新入宮的寧妃,郭氏的聲勢,一時無兩。然而郭家父子,卻是食不甘味,寢不安眠,明顯感覺到了,屁股有一把火在烤,熊熊烈火,放火的正是漢天子。
緩緩邁步於宮廷廊道之間,郭威表情嚴肅,眼神幾乎沒有波瀾,對走過的事物毫無所覺的樣子。拜相的這幾日,除了進宮謝恩之外,郭威一直託辭在家,閉門謝客。爲此,劉承祐都十分關心,幾番派人催促他進政事堂理政,實在耐不住“盛情延請”,終於進宮了。
“下官等恭迎邢公!”等郭威一進入政事堂,以宰臣李濤爲首的一干侍郎、大夫、郎官,齊齊地向他行禮。
這種宰臣低首,中樞恭迎的陣仗,讓郭威心頭微驚。望着那一張張滿帶着謙卑與恭維的臉,郭威趕忙回禮,拱手說:“諸位客氣了,郭某實不敢當此迎候之禮!”
“滿朝之中,也只有邢公能當得起了!”李濤走了上來,笑容滿面,說:“邢公乃國之元臣,功勳卓著,熟悉軍政,此番入職政事堂,下官等可以時時聽取教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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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其言,郭威當即搖搖頭:“李相客氣了,郭某隻是一介武夫,哪裡通得治國馭政之道,陛下信任,不得不勉爲之罷了。這國家大事的處置,還需仰仗李相、範相、薛相、魏相這樣的經世大才!”
“邢公過謙了,在任襄陽三載,便使政通人和,六畜興旺,下官等聞之,都是十分佩服的!”李濤還是笑呵呵的。
“不敢當,都是陛下與朝廷的政策得體,我只是照本執行罷了,不足爲道!”郭威擺擺手。
見着一干人都站在那兒,郭威一拱手,朗聲說:“諸位都是國家重臣,身處要職,還是各歸其位,不要因我這一老朽怠慢了公務!”
他這一發話,在政事堂當職的一干僚屬這才散去。見狀,李濤則道:“邢公一片公心,實在令人敬佩啊!”
瞥了李濤一眼,郭威目光漸漸深沉起來,打他入殿開始,此人便極盡恭維之能事,這與他往日的行爲與風評不相符,讓郭威感受到了那掩藏在笑容背後的嫉恨與惡意。
皇帝對於郭氏父子的封賞,滿朝震驚,當然也包括他李濤。而此時,是皇帝直接下詔,根本沒與李濤等人商量,這實則讓李濤一干人很不滿,既是對皇帝的獨斷不滿,也是對郭威進政事堂不滿。
如今大漢的宰臣,李濤、範質、魏仁溥、薛居正、郭榮,這套班子也平穩運轉多年,早已進入一種平衡狀態。郭威此番一拜相,立時便打破了這種平衡,尤其父子同居相位,一軍一政,對中樞的領導集體而言,是種傷害。
而於李濤個人而言,也不是件好事,原本他在政事堂資歷最老、地位最高,郭威一來,他都得低頭。
當然,能夠做到大漢宰相,並且侍奉兩代帝王,在相位上待這麼多年,又豈是簡單的。當暫抑權欲,拋去嫉妒之心,冷靜下來思考之後,也慢慢回過味來,中間有蹊蹺。
皇帝對郭家的恩遇過於優厚了,優渥德有些不正常,納寧妃算是正常操作的話,那父子皆居相位,同爵國公,那就是真過分了。
思及乾祐五年時,郭榮只是升遷樞密副使,劉承祐便讓郭威外放襄州爲節度了,而況於如今。郭家在軍政朝野間的實力,他們這些宰臣都是既羨慕又忌憚,而況於天子,怎麼會如此繼續擴大其勢力與影響。
想通了這些,李濤也就回過味來了,定然還有變動,不是郭威,就是郭榮。而他猜測,抑或希望,會是郭威。
李濤相信,其他人也能看出些什麼,是故這一回,宰相們沒有再去找皇帝據理力爭,反對此事,盡陳其間的隱患與風險,包括範質在內,雖然不滿,但並不表示看法。範質素以剛直耿介敢言著稱,但也是分情況的。
而考慮過後,對郭威拜相,李濤選擇熱情歡迎,同時抱有一種平靜而又期待的心情,坐看皇帝翻手爲雲覆手爲雨。
郭威雖然拜相,被趕着入政事堂,但劉承祐並沒有委以具體職司與負責事務,是故,人雖處其中,但並無可理之事務。
當然,沒有具體分管事務,從另一方面來解讀,就是什麼事都能管,但以郭威的聰明,又豈會主動去插手。李濤倒是拿着一些事務,來請教郭威的看法,也被他回絕,讓李濤自理之。
坐在一方書案後,郭威注意着周遭的忙碌之象,有種格格不入之感,當然,以其城府,倒也能安然在座。一邊飲着茶水,一邊讀着《閫外春秋》,這本書他已經讀了幾十年了,始終不曾厭倦。並且,離府之前帶在身上,似乎早就做好了在政事堂看書的準備。
午後,自小憩中醒來,走出休息室,政事堂還是沉浸在一片肅穆的氣氛之中。一名來自崇政殿的內侍走了進來,徑直尋到郭威行禮。
“何事?”郭威打量着小太監。
內侍嘴角帶着卑微的笑容,將手中的食盒奉上,恭敬地說道:“官家品嚐寛焦餅,特賜邢公一盒,令小的送來,說要趁熱!”
聞之,郭威眉頭當即皺了下,但表現倒很自然,謝恩接過。打開盒蓋,看着那一盤寛焦薄脆、勾人食慾的胡餅,不由一嘆,拿出一塊嘗之,味道確實不錯。
四下看了看,果然吸引了衆僚的注意,嘴角的苦澀之意愈濃了。
“陛下對邢公真是關懷備至,令人羨慕啊!”李濤走到郭威身旁,感慨道。
“陛下的恩德,郭某實在無以爲報啊!”郭威也拱了拱手,看着李濤:“李相也來嚐嚐?此餅穌脆,甚是美味!”
李濤搖搖頭,笑道:“這是陛下給邢公的恩賞,在下可不敢貪嘴!”
“無妨......”郭威也笑眯眯的。
當夜,回府之前,郭威親擬一封辭表,上呈崇政殿,言辭樸實而懇切,說自己德行淺薄,能力低微,實不堪當宰臣之位,爲免誤國誤民,請皇帝奪其相位,另舉賢能。
事實上,在劉承祐初降恩詔之時,郭氏父子是一同請辭,稱不敢受之,但被劉承祐以詔令不可更改而拒絕了。
劉承祐這邊,收到郭威的辭章,眉頭稍稍皺起,但嘴角卻是稍稍抽動了一下。這才初入政事堂的第一日,就受不了了?
“還是多心啊!”感慨了句,劉承祐問張德均:“刑國公呢?”
“已經離宮回府了!”張德鈞答道。
“今日在政事堂,處理了哪裡事務?”劉承祐又問。
張德鈞稟道:“邢公今日,一奏未看,一事未理,只是飲茶、看書,如此一日!”
聞之,劉承祐眉毛挑了挑,除此之外,臉上再無其他明顯的波動。
考慮幾許,對於郭威的辭章,劉承祐做出批覆,不允。
但是,劉承祐不允歸不允,翌日,郭威便告假。於郭威而言,這種想退而退不得的感覺,纔是最難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