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啓稟陛下,經臣共審,擬以河內士子盧多遜爲進士頭名。此人文章樸實,但頗有見地,時勢分析,深切綮肯。”和凝答道,語氣中充滿讚賞。
“哦?”劉承祐當即道:“將卷子拿給朕看看!”
“是!”
和凝親自找來,呈與劉承祐。關於“填空題”,直接略過,劉承祐將目光落在實務之上,同樣是挑選刑案,考其審鞠律令,答得很好,有條有理。
劉承祐看向和凝:“此人年紀如何?”
和凝答:“不足二十!”
“朕觀此人所書,對於刑案訟獄,很有心得的樣子,有些出人意料啊!”劉承祐輕聲道。
察覺到天子語氣中的懷疑意味,和凝趕緊解釋道:“臣查問過,盧多遜爲官宦之後,或跟隨其父,耳聞目染,是故對政務刑律之熟悉,出衆於人!”
“官宦之後。”劉承祐呢喃了句:“其父何人?”
“平定知府盧億!”
“是他啊!這麼解釋,倒也有可能。盧億爲人儉樸,政務練達,能有子若此,倒也可以理解!”劉承祐語調沒什麼變化。
平定府,是以原河東遼州改置而來,朝廷選派官員,舉薦盧億,劉承祐暗使人調查,歷任多職,政績斐然,官聲不錯。上任前,還專門接見過,應對得體,算是個幹吏。
劉承祐又拿起其所寫策文,關於平蜀之議。對此,盧多遜和很多人一樣,建議先取荊湖,佔據天下之腹後,爾後自東、北兩個方向,兩路伐蜀。並指出,眼下並非伐蜀良機,除了囤積軍械糧草之外,還需訓練士卒山地行軍、攻堅作戰的能力。建議多遣細作,以作收買、刺探,達到知己知彼的效果。
對於那些誇誇而談的建議,劉承祐並不驚奇。倒是有一點,對於朝廷眼下毫不掩飾伐蜀意圖,並於秦鳳境外整訓兵馬的舉動,直接指出,是欲誘蜀軍出秦嶺,殲滅其有生力量......
通讀其文章,劉承祐只有一個感覺,少年意氣,自信輕狂,並有賣弄才學見識的意思。
“盧多遜之文,卿等都閱過?”劉承祐擡眼盯向和凝。
皇帝眼神有些駭人,和凝不敢怠慢,有些謹慎地答道:“正是!”
微微頷首,目光逐漸平和,劉承祐神色平靜地擲下嚴令:“曉諭衆官,對此文緘口,敢有走漏亂傳者,一旦查出,罪死!”
“是!”皇帝語調駭人,和凝嚇了一條,繃緊身體應道:“臣這便吩咐下去!”
“還有,將諸科文章上品者,選出二十人,進行殿試,朕再出題考之!餘者,按照錄取名額,放榜吧!”吩咐完,劉承祐便離開集賢殿。
在逗留東京士子的喜憂望切之中,皇榜放出,一片沸騰,一片感傷,還有不少意外。
翌日,天子劉承祐於崇元殿進行典試,親點狀元,不是見識不羣、深受讚揚的盧多遜,而是一名名爲董淳的士人。至於盧多遜,點爲榜眼。探花爲宣慰使趙上交次子趙曮。
又降詔,制舉狀元、榜眼、探花,皆受邀進宮,參與中秋御宴。
夜漸深,崇元殿內,御宴正酣,又是一年中秋,天子降詔,高官勳貴進宮赴宴,以盡君臣之歡,共度佳節。
新科狀元董淳方作一首詩,贊天子之聖德,大漢之昌盛,引得一片喝彩,滿堂歡呼。當然,起勁兒的是朝中數量激增的文臣才士們。
“盧郎,這狀元郎作詩一首,你這榜眼,也改一展才學,可有佳作?”宰相馮道,捋着白鬚,笑眯眯地看向盧多遜,朗聲道。
殿試三士,坐在靠中間的位置,以示對才士的重視。盧多遜緊挨着狀元董淳,情緒怏怏,自飲悶酒。何也,當然是心中不甘,殿試之時,他對比過董淳之文與自己所作,覺得不如自己,但皇帝偏偏點了董淳的狀元。
此時,被宰相馮道點名,卻也只能強顏歡笑,往御階上望了望,天子高高在座,目光也落到自己身上。
將杯中酒飲,盧多遜起身步至殿中,躬身一拜:“臣有一賦,拙作以賀中秋,請陛下與諸公評點!”
“那就讓我們,聽聽榜眼郎的大作!”劉承祐淡淡一笑,伸手示意了下。
從來有喜就有憂,在這一片熱烈氣氛中,總有人眼熱心酸。侍衛司將帥所處座位上,王峻望着進士表演,文臣起興,天子含笑,不由輕哼一聲:“我等創立江山,出生入死,尚不如一書生,談詩作賦。這些人,上陣不能殺敵,下馬不能治政,有何資格在這大殿之上,賣弄風騷!陛下重用文臣,輕視武將,由此可知!”
王峻的聲音不小,周邊的幾名將帥都聽到了,有的面露贊同,有得矜持一笑。
“韓將軍,你說是也不是?”王峻問身旁的韓通。
韓通在旁,尷尬一笑,輕輕地拽了下王峻的袖子,提醒道:“侍帥,文人吟詩作賦,與我們何干。佳節御宴,還是少說話,不要掃興。不然,惹得陛下生氣,就不妙了!”
說着,韓通還朝御座上瞟了一下,向王峻暗示。不過,韓通顯然不怎麼會說話,更不會勸人,他的話,在王峻聽來,卻是有些刺耳。
扭頭盯着韓通,輕蔑一笑,悠悠說道:“哦,本帥卻是忘記了,韓將軍是天子的心腹愛將,素受倚重,向來恭順。怎麼,要不要向皇帝奏我一本,要是天子下令,奪了我的職,這侍衛都指揮使的位置,可就是你韓通的了!”
韓通哪裡想得到,他一番好言相勸,竟得來這麼一個結果。本不是個好脾氣的人,面對王峻攻擊,兩眼一瞪,怒道:“我好言相勸,你卻不通情理,如此篾我,當我好欺?”
見韓通的反應,王峻卻不禁笑了,好整以暇地看着他:“你‘韓瞠眼’倒是通情理了?這可真是咄咄怪事,平日在軍中,跋扈肆威,言辭張狂,換到大殿之中,就低眉順眼了?”
“這般性急,莫不是被我說中痛處了?”王峻目光之中蔑視之意更濃,言辭如刀,撩撥着在暴怒邊緣的韓通:“只怕心中,當真急不可耐地想要看本帥倒黴,然後晉位吧!”
“哦對了,聽說你兒子也中進士了?難怪反應如此,不通謀略的武夫,莫非想要詩書傳家?哈哈......”
面對王峻這般挖苦嘲諷,韓通哪裡受得了,腦子一熱,猛地拍下桌案,傾身抓住王峻的衣領。論體格,論勇力,王峻哪裡是韓通的對手,再加喝了不少酒,直接被按倒了。眼瞧着那饅頭大的拳頭,快速地朝自己面頰侵近。
下意識地閉上了眼,不過,卻沒痛感。睜開眼發現,韓通被王殷、杜漢徽兩名侍衛都將給架住了,嘴裡還勸着。
這邊的動靜,堪爲崇元殿上一道獨特的風景線,再度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視線投過,正見韓通侵壓在王峻身上,場面慢慢地靜了下來,熱烈的氣氛,如同被一盆涼水澆冷。
劉承祐這邊,正與回京的衛王符彥卿暢聊,翁婿之間,氣氛融洽。見此,笑容漸漸凝固了,用力地放下酒杯,“啪”得一聲,落入衆人耳中。
劉承祐有些納悶,爲何每到這種場合,總有人跳出來破壞氣氛,還都是他信重之將。上一次,是王彥升與孫立,這一回,變成了韓通,還就在他眼皮子底下,動起了手。
“怎麼,二位覺得歌舞不足樂,要當殿比試一番,給朕與諸公助興?”冷冷地,劉承祐盯着韓通。
面對天子冷淡的詰問,韓通冷靜下來,反應過來,鬆開王峻,擺脫王殷與杜漢徽,趕忙起身步至殿中,跪倒在地:“臣酒醉失態,請陛下恕罪!”
酒醉,真是個好藉口。
盯了韓通一眼,又看了看王峻,只見其氣息急促,臉色難看,他沒想到,韓通竟敢如此暴躁,今日他的面子,算是丟乾淨了。
“軍中酒徒,何其多也!”劉承祐收回了目光,朝文武一笑,似乎想要活躍一下氣氛:“來人,摻韓將軍下去,讓他醒醒酒!”
在場文武,附和着,不管怎麼樣,氣氛得維持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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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王峻卻站了起來,理了理衣服,拱手向劉承祐,高聲道:“陛下,韓通目無朝廷禮制,值此佳節,崇元御宴,竟敢對同僚上官,揮拳相向,衝撞犯上,若不重懲,陛下與朝廷,威嚴何在?”
王峻此言落,又是一盆涼水澆下,劉承祐的目光也徹底冷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