綿延的山脈就是天然的牆垣,陽光下熠熠生輝的雪峰是威武的將領,茂密的森林則是雄壯的衛兵,一起拱衛着珠海這顆天神遺落人間的明珠。
珠海盆地東側山脈,正是雪山密集的區域,巍峨雄峻、高聳奪目雪峰比比皆是,足以讓人看花了眼。押送隊伍中,有不少第一次踏足安西的官兵,行路之時,也不免東張西望,欣賞着周遭的風景。
對於甘涼出身的人來說,大抵是過了高昌道,翻越天山之後,方有異域之差,感受着一些別樣的風土民情。當然,隨着數以萬計的漢家軍民商旅涌入,對這片土地全方位的改造也已開始了。
能由州級官兵直接押運的軍需,已屬特殊物資,就比如楊福此行攜帶,便有大量火藥、火箭、箭鏃、鐵矛以及食鹽、生鐵。
都是好東西,通行天下的硬通貨,且大部分產自涼州的工場。作爲河西首府,西北邊防統治核心之一的涼州城,手工業這些年有了長足的進步,各種官商民工坊、工場大量冒出頭,其中最爲矚目的就是獲朝廷批准建立的冶鐵、火藥、火器工場。
甚至可以說,這些偏重於軍事的工場,就是專爲支持西征而籌建了,規模大,工匠多,產量也高,朝廷支援安西的各種工匠,就有一部分是從涼州三大場抽調的。
事實上到開寶二十六年爲止,除了火炮這等戰略武器是由京畿直接調撥之外,其餘大部分軍需物資都是發自河隴,而涼州就是其中最大的一箇中轉站。
同時,既要承擔物資生產供饋,還要滿足轉運功能,河西官、軍、民身上的負擔自然是一年年加劇,近兩年尤甚,即便老王明在任時擅長經營調度,又格外重視防範,河西也到不堪重負的地步了。
如果說隴右那邊的弊症,貪官作祟要佔很大一部比重,那麼河西可以說是純純受西征所累,爲其出力、流汗、輸血了
州兵馬指揮副使,職級可不低了,在大漢軍隊體系中只是個微不足道的中級軍官,但在甘州當地,可是排得上號的大人物。
但就是這樣的大人物,押運物資這種輔卒做的苦差事,也得親自上場,還前前後後三次。當然,整個河西官場,數十州縣縣尉、丞以上軍政官員,基本都親自往安西押運過物資,至少一次,能免此役的,只有州部主官。楊福作爲武官,多跑幾趟,也在常理。
當然,七百餘人的隊伍中,超過四百人都是徵召的民夫、勞役,這樣的官民比例已然算高了。負責幹苦力的勞役們,同樣免不了四下打量,只不過,他們的目光,更多爲山湖盆地間的那些牧場耕地所吸引。
如果只是荒草荒地也就罷了,但是,數年的開發下來,已然出現了一批相對成熟的農牧產區。沿着珠海湖畔,可以看見成片的麥田,長勢極好,已至收割時節,看起來是個豐收的年景。
同時,還有大片的牧場,青草幽幽,草料肉眼可見的豐美,每隔一段路程,都能見到牧民牧養着牛羊牲畜的景象
在這珠海之畔,農田與草場似乎得到了結合,這裡是農耕與畜牧的交匯,明明是兩種文明,卻不顯得衝突。當然,地盤夠大,人口不多,耕田的與放牧的有足夠空間,或許是維持這種和諧的主要原因。
打黑汗國的過程中,殺戮是很重的,造成當地人口銳減,因此,在當下的安西,基本上是沒有土地矛盾的,嚴重的是民族與宗教矛盾。
民夫勞役的腦容量一般較小,沒有餘地多思考,他們看到那一派生機勃勃的農牧產區,有的也只是眼熱。河西當然有不少耕地牧場,但其作業條件,比起這珠海盆地,懸殊可就大了,別的不說,就這片一望無際的碧湖,就是極其雄厚的水利基礎。
楊福也算安西的“常客”了,對於這些景象,自然不像那些沒見過世面的手下人那般驚異,表情始終保持着平靜。
不過,心底多多少少還是有些漣漪,餘者不談,至少郭城附近的變化,還是很大的,每一次來,都能發現極其明顯的進步,這一路走來,他發現連水利溝渠都挖了不少。
楊福也不由想起了自家在安西圈的一片地,那是第二次赴安西時置辦下來的,同樣在珠海之畔,距離郭城以西三十餘里,面積不大,也就兩千來畝。
原本只是響應朝廷號召,從族裡安排了一些人手前來經營,又捉了些當地土著用以勞作,因爲隔得太遠,此前並不是很看重,就連這兩年的產出及賬目都沒有仔細關注過,距離太遠,實在是不方便。
楊家可是甘州大族,與已故長武伯楊廷璋同出一脈,楊廷璋那可是郭威繼子,雖然楊氏在“康氏逆案”中遭到重創(楊廷璋次子楊壎嚴重涉案),但那仍是郭柴集團中的核心力量。而甘州楊家,之所以能在甘州生根發芽,並發展壯大,也得益於早年楊廷璋在河西掌軍時的庇護與扶持。
扯這麼多,只是想說明,楊福家族這一脈,根在甘州,在大漢,過去在家族發展上,重心也主要在兩個方向。一往上,二往東,上則指河西道,東則指朝廷。
但經過這前後三次西行的耳聞目睹,身臨其境地見識了安西這邊的發展變化,卻也不禁真正動心了。這裡的條件,的確是好,尤其是郭城爲中心的臨湖範圍內,除遠了點之外,幾乎沒有其他缺點。
或許楊家,今後的發展,可以往西多加些關注了,楊福心中這麼想到,此番可要好生查看一番楊家在郭城田土狀況。
似他們這些宗族,分散投資,四處發展,也屬常態。劉皇帝治理下的大漢,是一個擴張的時代,並且已經擴張了快三十年,哪怕當下朝廷已經開始調整政策,但也只是放緩腳步罷了。
毋庸置疑,大漢的對外擴張拓殖,在過去的三十年間,是形成了一股浪潮的,劉皇帝也着實帶出了一批“擴張派”。
在這樣的社會環境與時代背景下,似楊家這樣有志氣、有關係的家族,是相對深入參與其中的,甘州楊氏家算是小宗,但以甘、肅爲基,影響力已然上升到道司層面,甚至出了河西道。哪怕是此前不大受關注的高昌道,在成爲遠離戰爭的內地之後,也有甘州楊氏活動的蹤跡。
楊福才三十六歲,即將升任甘州指揮使,這樣的年紀與職位,可謂是前途無量,當然也是楊家的核心人物,掌握着不小的話語權,他若動了心思,總是能調動一部分資源,投向安西。
事實上,如楊福這般動心的人,如今並不在少數,尤其是西北的權貴家族。西征固然是一件勞民傷財的事,但在長期的戰爭中,藉着西征,也增進了大漢官民對西域的瞭解,加深了大漢西北與高昌、安西的聯繫,這是鐵與血凝結成的聯繫,緊密而深刻。
藉着西征,誕生了一個利益集團,除了從朝廷那裡獲得好處,從小民身上汲取養分,西征本身也能帶來豐厚的利益。黑汗曾經畢竟是一個小強,一個國度倒下了,其身軀自然而然化作一道美餐,供禿鷲與饕餮享用。
別的且不提,就珠海盆地的大片水草沃土,就是一筆寶貴易取的財富,過去,由於戰爭,由於人口,開發相對緩慢。
但近幾年,隨着戰線大規模西移,連怛羅斯都打下了,而郭城又像一顆明星在珠海之畔閃閃發光,對人的吸引力就更強了。在土地城池的經營上,漢家子民多的是耐心。
如今的郭城,乃是安西都督府重點打造的大後方,人口積聚,工商農牧日益興旺,也有利可圖了,尋常商賈都往來頻繁,那些上層階級又怎會忽視。
安西以郭城作爲西征的後勤基地,他們同樣可以將之作爲分享戰爭紅利的橋頭堡。唯一讓人不滿的,是朝廷開始減少對西征的支持了,那他們的利益,可就要損失一大塊了。
當然,在對外開拓上,西北的豪強們,還有一個十分重要的驅動力。就同往海外貿易拓殖的那些家族、勢力一般,他們到了異域,權力的膨脹,“自由”的擴張,是顯而易見的,在國內,在朝廷權威熾盛的情況下,行事總歸有些限制,正常情況下,誰願意頭上戴一圈緊箍咒呢?
尤其對西北的食利階層而言,偌大的天下,他們是被朝廷折騰得最頻繁,也是最狠的從這方面講,也潛藏着一種掙脫“牢籠”的慾望。
而安西的政治環境,對他們而言,是最爲寬鬆的,畢竟,不管是行軍打仗,還是剿撫治安,安西都督府是需要他們這些有志“賢能”的支持。
楊福動心思,多少也是受此風潮的影響,楊家可不是小門小戶,此前多少端着些架子,何必到那麼遠的地方刨食,但如今,時移世易,情勢發生一些微妙的變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