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論此前有多少的暗示與徵兆,但劉煦如此直接談及自己壽數問題,劉文淵還是大吃一驚,心神巨震,面色悽然跪拜道:“兒請爹不要作此不吉之言,您有上天庇佑,定能康復如初?”
“這等話,也就騙騙庸材愚人,竟能從你口中說出!”劉煦看着跪在榻前的劉文淵,似乎有些意外,起輕聲道:“生死有常,命數至矣,又何需強求?天下有福之人千千萬萬,上天又豈獨鍾我一人?”
“兒不信命數!”聽劉煦這麼說,劉文淵雙目通紅,哽咽道:“即便生死有命,也當窮心竭力,博得一線生機。何況,爹今時之命數,難道不是人因所致?”
顯然,對劉煦的情況,劉文淵有另一種看法,不侷限於劉煦的身體與性命,一種帶有憤慨與怒火的認識。
劉煦顯然感受到了,甚至在這一刻了然他的想法,但在短暫的沉默之後,劉煦兩眼睜大,死死地盯着劉文淵,聲音都有些顫:“你想說什麼!”
或許是壓抑地久了,劉文淵臉上都涌動着一股憤忿,給人一種不吐不快的感覺,重重地抱拳說來:“恕兒直言,爹若是京畿之內,而非東北關外,在廟堂之高,而非都督衙內,豈有今日之苦?
爹這一身疾症,半數源於安東苦寒,半數源於王府桉牘,甚至皇族至親,戍邊、治政,自是義理,然既分封建國,又置十數年辛苦於不顧,東割率賓府,西割納河,防備制衡,爹能容忍,兒覺心寒......”
“咳咳......”當劉文淵說出這樣一番話來,劉煦忍不住劇烈地咳嗽起來,一咳便停不下來,直到一口血痰吐出。
殷紅的血浸染着棉製的被面,觸目盡心,劉煦顯得狼狽極了,嘴角、胸前沾染着血污。見此狀,劉文淵方纔反應過來,膝步上前扶住父親,扭頭朝外怒喝道:“醫官,叫醫官!”
劉煦身邊自然是隨侍着醫官的,聽到劉文淵的呼喊,立刻從屋外傳來一陣忙亂的動靜。劉煦則在努力的平復過後,用力地抓住其手,喘息道:“不用了!”
“爹!”看着父親這衰弱的模樣,劉文淵淚水終於忍不住淌下,縱有千言萬語,也只堵在心頭,最終化爲一聲愴然的呼喚。
劉文淵對劉煦的感情是很深的,自小便以其爲人生導師、指路明燈,論敬重,可要遠超對劉皇帝,尤其是在安東待得越久,看劉煦言行越多,那份情緒就越強烈。
注視着氣息微弱的劉煦,劉文淵自認爲是自己把父親氣成這幅模樣,後悔極了,用力地朝地上磕去,鼕鼕冬幾下,很快額頭上便露出血印子,但猶不停止,彷彿只有如此,才能解他心中難釋了愧疚。
見其狀,劉煦又不免氣急,勐地一翻身,又咳出點血絲,呵斥道:“你連自身都不愛惜,如何讓人相信,你能愛護父母兄弟姐妹,愛護臣民百姓!”
聞言,劉文淵這才停止了動作,叩首道:“還請爹息怒,是兒昏妄不孝,口出狂言。兒別無所求,只盼爹善養身體,待康復之,但憑處置,絕無怨言!”
側趴在榻邊,默默地看着劉文淵,劉煦兩眼中閃過一抹複雜的神色,欲言又止,過了好一會兒,回身躺下,悠悠道:“你去吧,去吧,我乏了......”
劉文淵擡起了頭,看劉煦那疲敝不堪的模樣,同樣張了張嘴,最終再拜道:“兒先行告退,還請爹務必珍重!”
“嗯......”劉煦只輕輕地應了聲。
劉文淵起身,幫劉煦理了理被,再度躬身一禮,緩緩退出房間。等聽到門掩上的動靜,劉煦方睜開眼,默然地望着長子離開的方向,雙目之中,充滿了滄桑與疲憊,另有幾分憂慮。
劉煦知道劉文淵心中有怨氣,但沒想到,竟然深重到如此程度,甚至讓劉煦都感到一抹心季。驀然回首,劉煦發現,自己對劉文淵已經無話可說了。
不論劉文淵未來如何做,安東在他的帶領下又將走向何方,於劉煦而言,他都沒有其他選擇了。在他重病纏身、行將就木的情況下,總不能換個太子吧。
在繼承人的事務上,劉煦比劉皇帝更沒選擇,劉皇帝不管怎麼說,都有幾名備胎,而劉煦雖有五個兒子,但在劉文淵身上投入最大,可謂一身心血盡付......
夜深了,外邊寒風飄雪,室內溫暖如春,劉煦人雖然躺在榻上,但心卻彷彿擱在室外受着凍,拔涼拔涼。
王后白瑛帶着侍女,默默地幫劉煦換被褥,打理身子,一直到忙活完,屏退侍女,白瑛終於忍不住了,坐在榻邊,低聲哭泣。
聽着那幽咽的哭聲,劉煦偏頭,正見婦人垂淚之象,心中雖然也不乏淒涼,但臉上還是強作笑顏,溫聲道:“莫哭!”
“大王!”白瑛偏頭,淚眼婆娑地看向他,顫着聲喚道。
“太史公說得好,人固有一死,或重於泰山,或輕於鴻毛。我若亡於病榻,雖顯落寞,但念及是爲安東操勞,卻也勉強得一份‘重’。”
“大王,你怎麼捨得呀!”白王后再也繃不住,哭聲大作。
劉煦費力地伸手握住白王妃的手,嘆息道:“自然是捨不得的!只可惜,天不假年,爲之奈何?我不遺憾功名未就,大業不成,唯對你,心存歉疚,這二十多年,對你不住了......”
白瑛乃是劉煦的髮妻,少女時代便嫁給他,十八歲就給他生了劉文淵。劉煦當然不只這一個女人,但論感情深厚,論尊重,還得屬白王后。
而這二十多年,劉煦卻從來沒對她說過如此溫情脈脈的話,緊緊地抓着劉煦的手,白瑛泣淚道:“有大王這句話,妾就是死也值了!”
“你可不能死!”聽她這麼說,劉煦當即道:“非但不能死,還要好生保重,替我看住文淵那小子......”
“文淵?”白瑛微訥,不明其意。
“此事我慢慢給你講,不過,我現在氣力不濟,有口難開!”劉煦嘴角還是掛着點蒼白的笑意,目光溫和地衝白瑛道:“這些年,我聽取的都是政事公務的彙報,少有聽你們婆婦之嘮叨,如今我有時間了,想多聽聽你講話。”
......
臘月八日,安東王劉煦卻連這一生最後一次喝臘八粥的機會都沒有了。
王府內堂,小屋內,病榻前,王府內卷及安東的高級文武們都默默地跪着,大多面露哀傷,哀傷沒外露的,表情也都嚴肅而沉重。
榻間,劉煦正在做着他這一生最後的發言:“......孤今生至此,自詡三十五年清醒人間,三十一年拼搏奮進,至不惑而小有成就,青史留名,今生足矣!”
“大王!”
“......”
當劉煦說到這兒,榻前已是哭聲一片,泣淚不已。劉煦聞之,輕擡手,揮了揮,緩聲道:“內外後事,我已都有交待,遵遺命行事即可。”
沒人回答,周遭只剩下哭聲了。
“其他人都出去,太子留下......”撐着一口氣,劉煦道。
衆人依依不捨退去,留下來的劉文淵滿眼通紅地叩請道:“兒恭聽教誨!”
“我已經沒什麼好教你的了!”見狀,劉煦微微搖頭,但緊跟着,探出枯瘦的手,摸向劉文淵的腦袋,態度嚴肅地道:“我只希望你永遠銘記,自己是劉家子孫,大漢臣民!”
聞言,劉文淵目光真摯地與劉煦對視着,鄭重應道:“兒,今生今世,永不敢忘懷!”
除此之外,劉煦沒有再多交待什麼了,讓劉文淵把自己扶起來,費力坐在榻邊,兩眼逐漸恍忽了,緩慢地左右張望,顫指指向側邊的牆面,道:“給我拿來!”
劉文淵沒有絲毫遲疑,快步過去,將牆上掛着的一面大漢輿圖摘下,攤開在劉煦面前。地圖的比例尺很大,但做工很精緻,擡手撫摸着安東,然後一路滑動,當手指點到京畿之時,再也無力支撐,轟然墜下......
開寶二十七年(989年),臘月初八,大漢秦王、安東王劉煦,薨於綏化(哈爾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