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雀雖小,五臟俱全,說的就是岱嶽鎮。雖然是新建市鎮,但建制十分完善,負責管理的職吏差役完全配備,各種基礎設施也十分齊全,就連地下排水系統, 都專門花費心思建造。
雖然這是個面子工程,但是各項屬性拉滿,可以說,有這樣的基礎,哪怕沒有封禪這回事,以岱嶽鎮爲中心, 今後兗州北部的汶河平原都將迎來新一輪的發展機遇。
小鎮南部,正對汶水的鎮口, 貫穿全鎮的長街側, 有一座稍顯逼仄的小樓。這本是爲鎮中巡卒的駐地,不過眼下,成爲了武德使王寅武的臨時宿處。
身爲武德使,作爲大漢天字第一號的情報頭子,劉皇帝封禪泰山,王寅武自然也在隨駕之列,帶着武德司“精兵強將”們,殷勤侍奉。
當然,安全方面有宿衛負責,王寅武起到的只是輔助作用,配合着對行營的監管,而他主要的工作,還是蒐羅各類消息故事, 以備劉皇帝時時諮詢。
將宿處選在鎮口,也是方便下屬的探事、探吏們往來彙報, 使得動靜小些,以免驚擾了鎮中的權貴們。這能體現的,顯然只是個態度。
斜陽西垂,搖搖欲墜,昏黃的光線只能照到一半樓身,樓內,王寅武則身處陰影之中,埋頭整理着的各處的消息。
他收到了劉皇帝的秘密指令,調查兗州在籌備封禪的過程中,有沒有出現什麼弊病,有沒有貪墨瀆職,是否役民過度引發民怨之類的。
此事其實挺讓王寅武爲難的,因爲他不知道劉皇帝究竟是想聽到有問題,還是沒有問題,這一點很重要,能讓他把握調查的尺度與分寸。
就任武德使也快滿一年了,覲見劉皇帝也不是一次兩次了,然而於王寅武而言,劉皇帝始終如雲山霧繞,高深莫測, 難以揣度。
這大概也是王寅武同李崇矩的不同了, 若是李崇矩, 則不會有那麼多、那麼複雜的心思,據實而報則可。
王寅武則不然,從底層一路爬上來的他,更加珍惜這種破格的提拔,身上鷹犬的屬性要更重一些,也更加不擇手段,一切以劉皇帝的意志爲主。而不能明白劉皇帝心意,不能讓劉皇帝滿意,實在讓他忐忑,幾乎抓狂。
眉頭的凝沉彷彿詮釋着他糾結的內心,一名下屬走至門前,稟道:“使君,兩浙布政使盧使君過門請見!”
聞言,王寅武略感訝異,很快愁容一展,露出笑意,伸手道:“快請!”
說着便起身,是要親自去迎接,方至門前,便先聞其聲:“王兄,一別逾年,可曾安好?”
擡眼望,只見一名氣度傲然、紫袍玉冠的中年男子正笑吟吟地看着自己,來人正是兩浙布政使盧多遜。
王寅武也拱手笑應道:“盧公蒞臨,未及遠迎,怠慢之處,還望海涵。”
“不敢當!”盧多遜道:“方拜見過太子殿下,稍微得閒暇,念及王兄在此,特來拜望一番!兄如今權掌武德司,職責重大,在下還是京外一遊人,實不敢託大!”
“盧公可是謙虛了!一道主官,位高權重,天下能有幾人,還是東南兩浙這等繁華之地,多少人羨而不得!”
“哈哈!”盧多遜不由失笑,看起來心情很不錯。
盧多遜與王寅武之間,自不必多說,那是老交情了,最早能追溯到出使西域,歷經艱苦而還。
後來,二者又同在西北道州任職,十幾年下來,關係也日漸親厚。在以盧多遜爲核心的那個西北軍政小團體中,王寅武也算是一個關鍵人物,哪怕礙於職事的特殊性,但秘密往來頻繁。
相引入座,王寅武問道:“我近來還在納悶,那麼多道州大吏相聚泰山,怎能沒有盧公的消息,看來公是來晚了!”
侍從奉茶退下,留給二者敘談的空間。盧多遜嘴角帶着幾分哂笑,說:“有人不願意上京,在下只能不請自來了!”
話裡明顯帶着怨氣,當然,盧多遜此來,還是打了申請,得到了太子首肯的。
見其一臉憤懣狀,王寅武微感訝異,道:“盧公口中的‘某人’,莫不是趙相公?”
“王兄何必明知故問?”盧多遜道。
聞言,王寅武微微皺眉,斟酌了下,疑惑道:“盧公,恕在下不解,你與趙相公之間,過去少有往來,何來的成見,他又爲何會如此針對於你?”
盧多遜臉上傲氣愈盛,道:“也許是在下資望淺薄,能纔不著,不私朝中重臣如李昉、王溥者。”
感受到盧多遜言語中的怨艾之意,王寅武沒做表態,只是笑笑,給他倒了杯熱茶,幫他順順氣。
事實上,盧多遜這一年多,心情確實有所鬱悶,大概就是從調任兩浙開始。兩浙與河西相比,一個東南富庶,一個西北窮僻,在旁人眼中,從河西至兩浙江,哪怕是平調,也是進步。
然而,盧多遜顯然不這麼認爲,河西再偏僻,那也是用武之地,是他建功立業,留名之所。更重要的,他在河西乃至整個西北經營已久,根深蒂固,而兩浙再是富庶,於他而言,沒有根基,也難以立足。
再者,不論怎麼看,西北都是更容易出政績的地方,這對向來有政治抱負的盧多遜而言,是十分重要的。
因此,在盧多遜眼中,從河西調任兩浙,毫無疑問是他仕途生涯中的一大挫折。而根據後來的多方打探,也搞明白了,原因正是出在趙普身上,正是他向劉皇帝進言,方纔導致調任。
而趙普拿出的理由,也正是他久任西北,有拉幫結派、黨同伐異之嫌,而這點,恰恰戳中了盧多遜的痛處。
這讓盧多遜有種被放冷箭的感覺,且不提他當年在西北是否有結黨弄權的嫌疑,就衝趙普的進言,而劉皇帝同意其請,是否代表他在劉皇帝心中的印象受到了傷害,在劉皇帝那裡染上了污點?
斷人財路,如殺人父母,而趙普幾乎是在斷盧多遜的仕途,豈能不讓他咬牙切齒。對於箇中的關節,王寅武或許感觸不那麼深,但終究有所瞭解,對其表現出的不忿,也就能夠理解了。
“這茶可不怎樣!”茶杯中熱氣悠悠上揚,盧多遜品了一口,衝王寅武道。
“卻是我疏忽了,盧公素喜吃茶,該換些好茶纔是!”王寅武一撫額,一邊告罪,一邊安排人去換。
盧多遜伸手止住他,朝外招呼了下,候着了一名扈從地入內,手裡捧着一方錦盒奉上。在王寅武詫異的目光下,笑道:“不便空手而來,些許薄禮奉上,還請笑納。”
王寅武趕忙表示謙辭,盧多遜則道:“你我之間,君子之交,只是些杭州所產的‘白雲茶’罷了!”
王寅武可不是不識貨的人,感慨道:“這可是貢茶!”
盛情難卻,也便收下了,當然,這茶雖屬貢茶,卻非貢品,盧多遜還那沒有膽子做那等逾制犯忌的事。
“我觀王兄面帶焦慮,竟爲何事着惱啊?”盧多遜隨口問道。
聞言,王寅武臉上頓露遲疑之色,見狀,盧多遜又輕笑道:“若是涉及機密,倒也不必爲難。”
“倒也不是什麼大事!”王寅武反而有些不好意思,考慮了下,道:“或許,正當向盧公請教!”
說着,王寅武便把劉皇帝交付的調查任務簡單地解釋了下,並且道出心中遲疑。
聞之,盧多遜頓時哈哈一笑,道:“此事並不難辦!王兄當知,封禪是何等大事,豈能出現任何差錯?
倘若有問題,屆時如何收場?我可以肯定,不論是陛下,還是負責大典籌備事宜的上下職吏,都不希望出現任何意外與波折。
因此,你若當真調查出什麼問題,反而是犯了衆怒!”
聽盧多遜這麼一說,王寅武頓時恍然,彷彿解決了一大難題,一臉輕鬆道:“盧公這是點醒我了!多謝指教!”
“不必客氣!”
盧多遜嘴裡應承着,心中卻不由暗自琢磨,封禪的籌備都是趙普主導的,若真出現什麼弊病疏漏,那麼趙普豈能不擔責任?如果是這樣......
很快,盧多遜便強行收起那發散的思維,就如他嘴裡說的那般,封禪大典,最好是你好我好大家好,容不得任何差錯,即便有,也要設法遮掩。
犯衆怒的事情,盧多遜同樣不敢做,他雖然嫉恨趙普,要對付他,還需要講究方式方法,要是貿然行事,把自己給裝進去,就得不償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