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完宋雄的意見,劉暘擡眼注視着他,太子的目光大概少有如此威嚴過,以致於並不相熟的老臣都下意識垂下頭。
很快,劉暘便收回了目光,陷入思考。關於東北如今噴薄欲發的局勢,宋雄的態度很明確, 秉持着求穩求安的思想,這一點並不出奇,也無可指摘。作爲一方主政官員,身肩當地福祉,要對治下的生民百姓負責。
當年大漢北伐,雖然盡取遼東, 但是在那長時間的交鋒之中,在漫天的戰火之下, 整個遼東都幾乎被摧毀。
如今, 殫精竭慮之下,好不容易有所恢復,正走在平穩正確的發展道路上,似宋雄這樣的主政官員,自然希望能夠穩定持續,追求祥和與安寧,不願再起紛擾。
海東地區的複雜紛擾,給遼東或許帶不去太大影響,但完顏女真則不同了,其所據之地,與黃龍府接壤。
他們與室韋人進行戰爭,那麼勢必影響到遼東邊境的穩定,這是宋雄所擔憂的。哪怕大漢在遼東駐紮的邊軍, 有足夠的實力將混亂與兵災擋在黃龍府之外,但是唯恐意外。
宋雄的想法,或許偏於保守, 但他的考慮,也不是沒有道理, 並不難以理解。然而,問題就出在,關於東北局勢,朝廷這邊早已擬定了政策,那就是隔岸觀火,挑動部族勢力紛爭,增強其消耗,磨滅其野心,爲大漢在當地建立一個長期有效統治打基礎。
支持完顏部北上,固然有當年允諾土地的原因,更主要的,還在於這是朝廷在東北政策方針下的具體舉措。
此前已經做了那麼多準備,繩索給女真人鬆了,舞臺也讓給完顏部了,這個時候,宋雄作爲遼東主官提出異議,顯然也是不合時宜的。
沉思幾許, 劉暘臉上露出他招牌式的溫和笑容, 說道:“宋公之慮,也是胸懷遼東, 老成謀國之言。關於你的意見,我會同相公們進行商討,你也擬定一份章程上奏,以備諮詢!”
“是!”劉暘的迴應有些敷衍,宋雄也不急不躁地,拱手稱是。
笑意更加濃厚,劉暘道:“宋公一路奔波,還請暫作歇息,關於遼東之事,大典之後,我還有請教的地方!”
“殿下言重了!老臣自當知無不對!”宋雄表示道。
老臉之間的疲憊是掩飾不住的,宋雄這一路來,也是頗爲折騰,又是漂洋過海,又是跋山涉水,總之舟車勞頓。
“殿下,看來這宋使君,對於朝廷在東北諸族上的政策,是持反對意見啊!”宋雄離開後,如今已職任給事中的慕容德豐看着一臉沉容的劉暘,輕聲說道。
“在其位,謀其政,宋雄的考慮大抵也是立足於遼東,可以理解!遼東經過這幾年的休養,終於維持如今的局面,他自然不希望被打破。”劉暘輕嘆一聲:“只是,大政既已定下,又豈能輕易改弦易轍。
完顏女真與突呂布室韋之間的戰事,怕也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也不是輕易能夠叫止的。宋雄如今提出異議,也爲時已晚了!”
說到底,並非晚不晚的問題,關鍵在於這是劉皇帝牽頭擬訂的策略,始終貫徹的也是劉皇帝的意志,劉皇帝那邊態度不鬆動,下面的人也無能爲力,包括他這太子。
而劉暘考慮的,則還要多一些。完顏女真要打鐵驪府的事情,朝廷這邊早有應對準備,從去年完顏跋海來京請援開始,就一直期待着。
在這其中,且不提朝廷的東北戰略,秦王劉煦那裡,也就此事做了不少的努力。就等着東北那兩條狗咬起來,等着出成績,宋雄要是在這個時候跳出來唱衰拖後腿,於他本人而言,未必是好事。
從遼東的角度出發,宋雄的立場是沒有問題的,但既與朝廷的政策方向相悖,那就有問題了。
“臣看宋使君其意甚堅,恐怕不會罷休,還會向上進言的!”似乎摸準了劉暘的心思,慕容德豐又道:“以臣之見,宋使君也是作杞人之憂,有馬巡檢及遼東駐軍拱衛,何慮女真、室韋之爭對遼東會有侵害?”
“我們畢竟是坐在京內的,就遼東具體事項,比起地方的當政者,難以知悉洞徹,難免有我們忽視疏漏之處,遼東意見,朝廷還是該適當聽取的!”劉暘嘆息一聲,中肯地說道。
“在遼東的恢復治安上,宋公是有功勞的,這點不容抹殺。想要遼東持續恢復,走向安治,需要保證其政局穩定。”想了想,劉暘繼續道:“就怕他固執己見,於局勢無改,反倒給遼東的安治陡添變數啊!”
又琢磨了一會兒,劉暘對慕容德豐吩咐道:“日新,你親自走一趟,將東平王請來!”
“是!”慕容德豐很聰明,一聽此令,也大概猜到了劉暘的想法。
宋雄可是當年幽燕方鎮中的核心成員,乃是東平王趙匡贊在幽州時的心腹幕僚,通過趙匡贊對宋雄進行一番示諭與勸說,或許效果會更好些。
說起來,在大漢的諸多政治派別中,幽燕集團一向是比較低調的,甚至連這個派別,都是其他人給其定性稱呼的。
這支由原幽州軍政要員組成的政治勢力,其核心便是東平王趙匡贊,這是毋庸置疑的。在徹底繳權的十餘年間,爲了打消皇帝與朝廷猜忌,也素來安分,並不積極參與朝政,更別提權力鬥爭了。
當初的幽燕集團,尤其是燕軍,更是被徹底打散消化,分佈各方。但同樣的,經過十多年的蟄伏,這股勢力在大漢的權力場間,也越發不容忽視了。
東平王趙匡贊自不用說,在逐漸打消劉皇帝猜忌的同時,也成功攀上了婚姻關係,也越發受到重用,開始參與國家大事。
而像宋琪、宋雄者,更各自成爲道司主官,宋琪更有登堂拜相的履歷。而分佈在大漢軍政間的原幽燕文武,也在更爲廣泛的地方發揮着作用,施加着影響。
當然,這股集團凝聚力或許並不強,尤其到了宋琪、宋雄這種地位,顧慮也多,也不可能緊密地結合在一起。
但是,真到關鍵時候,趙匡贊開口,這二宋又豈能不給些面子,有些關係,是怎麼也擺不脫的。
而劉暘,顯然也是看準了這一點,他找趙匡贊,也是準備對宋雄進行一番保護性的建議,雖然與之並沒有什麼深厚的交情,但並不妨礙對他在遼東政績的認可。
在劉暘眼中,在東北亂事將發、走向不定的情況下,遼東更需要保持安穩,作爲遼東的主政大員,需要承擔其責,這種情況,不該再糾結於朝廷既定政策,更加不能與朝廷的指導方針對着幹。那樣,不管是對遼東,還是對宋雄本人,都沒有好處。
或許劉暘自己都沒有發現,經過這麼多年的鍛鍊與成長,他的眼界與思維也越發開闊,凡事往往着眼於大局,在爲政處事上,手腕也更加靈活,也學會了妥協與退讓。而這些素質,是劉皇帝教不了的。
在這樣的情況下,他性情中的踏實與溫和,並沒有本質上的改變,這也算是難能可貴的地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