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着天邊最後一點光亮消逝,胭脂山前的戰場也再度歸於平靜,簡易的營砦據山崗而建,不算牢固,卻成爲了回鶻人無法逾越的屏障。固守的漢軍在連日的行軍、作戰、突襲、撤離、鏖戰之中,早已趨近於極限,但就像一根韌性十足的琴絃,始終不斷。
而山崗下,仍有兩萬出頭的回鶻馬步軍,密密麻麻的,四佈於周圍,仍舊保持着進攻的陣型,也開始就地休整。
不過顯見的是,回鶻人也到筋疲力竭的地步了,在作戰意志方面,是完全無法同漢軍相比的。事實上,脫離了平地,面對着仰攻的局面的,回鶻人人數雖然多,攻勢卻一波比一波孱弱,終究是難以啃下這塊硬骨頭。
崗山崗下,都生起了炊火,準備着晚食,回鶻軍還多備了上千道篝火,幾乎將周邊的漆黑點亮,夜幕之下,顯得絢麗而壯觀,似乎想以此震懾被圍的漢軍。
站在山頭,郭進按刀而立,一張面龐顯得格外冷峻,神情難掩疲憊,但目光仍舊似刀子一般銳利。不過,冷峻的面目下,彷彿隱藏着一種暴戾,他是真被回鶻人的舉動給激怒了,雖說一漢當五胡,但真正打起來,陷入鏖戰的情況下,那種危機,那等兇險,又豈是一句豪情振奮的話所能掩蓋的,血的代價,方纔鑄就威名。
在應變之上,郭進已經做到了他所能做到的一切,不論是臨危調度,還是臨陣指揮,乃至率衆廝殺,都是傾盡全力。
此刻,剩下的漢軍將士,也都默默的休整着,緩解着疲勞,持久而殘酷的戰鬥,讓官兵們已經沒有了其他情緒,至多期待着食物烹熟,好飽餐一頓,恢復體力,然後繼續與回鶻人搏命。
“將軍!”一名軍吏走到郭進身旁,見他嚴肅的表情,不由說道:“回鶻人兵鋒已鈍,士氣已衰,時下又已入夜,攻應該是不敢攻了!您從昨晨起,就一直不眠不休,趁此時機,還是去休息一會兒吧!”
身體的負荷反應,自己確實需要休息,不過郭進並沒有點頭應允,佈滿血絲的雙眼仍舊死死地盯着包圍的回鶻人,斬釘截鐵地說道:“如果此時有給我一支精銳,不消多,只要兩千人,定能大破敵軍!”
當然,這對眼下的郭進來講,只能過過嘴癮了,跟隨他的漢軍,已是一支疲兵,自守有餘,進取不足。遊弋於外的漢騎,同樣在與回鶻騎兵的纏鬥中,大顯疲態,鋒芒盡失。
“只能盼望英公的援軍能夠早點到了,看時間,也該到了,大好的破敵良機,要是錯過了,就太可惜了!”見郭進在那裡嘀咕,身邊的軍官士卒們,都不由感到一陣安心。
雖然身處重圍,但郭進表現出的,仍舊是一種視敵人如無物的姿態,這並不是驕慢,在遭受回鶻人突襲之後,就已然收起了輕視。只是在這種危險處境之中,作爲全軍的主心骨,郭進需要表現出這種自信,這種風采,給麾下官兵們以信心。
給負責崗哨的軍官叮囑了一番,郭進回到簡陋卻有條理的營壘中,隨意找了處地方坐下,查問軍中情況:“我們還有多少人?”
“經過清點,算上輕重傷的將士,我們還剩下一千七百二十三人,其中半數負傷,重傷者有兩近兩百人。”軍中的宣慰郎兼行軍主簿,語氣沉重地稟道。
一聞及此,郭進雙目中就泛起了駭人的兇光,冷冷道:“回鶻人重創我軍至此,害我這麼多袍澤,必以十倍償之!”
感受道郭進語氣中的殺意,主簿都不由縮了下脖子。眼前的郭將軍,可是以殘忍好殺出名的,不只以軍法律士卒,對敵人也是從不留情,當年在蜀中的時候,對於叛亂的獠人就是大加屠殺。
“吃食、飲水情況如何?”郭進又問。
“殺了隨軍的駝馬牲畜,再加上將士攜帶的口糧,足夠讓將士們飽餐一頓。崗後有一條溪流,可以取水飲用!”主簿答道。
“不過!”停下瞄了郭進一眼,見他沒什麼反應,繼續稟道:“撤離時丟失了大量輜重,再加作戰損耗,箭矢軍械的消耗很嚴重,眼下,全軍的弓弩箭已不足三千支,兵器也多有損壞。倘若再激戰下去,將士們或許得用拳腳與回鶻人拼命了!”
“不會有那種時刻的!”郭進很篤定地擺手應道。
“另外,就是醫藥問題,受傷的將士太多了,軍醫忙不過來倒是其次,主要是藥石的丟失嚴重。很多重傷的將士,眼下只能強撐着,如若不能得到及時的療傷,怕也堅持不了多久!”
郭進終於忍不住嘆息一聲,吩咐道:“讓將士們再堅持堅持!回鶻人支持不了多長時間的!”
不過,言罷,又再度起身,前往巡視官兵,撫慰軍心,鼓舞士氣。郭進素來治軍嚴苛,好殺敢殺,然而如果僅僅是一個殘忍好殺的主將,也是難得到官兵們的認可的,他所能做到的,就是在軍法之外,與袍澤同甘共苦。
等巡視一圈,再度落座,疲倦的身體已然不想再動彈了。不過,親兵奉上的一塊烤熟的馬肉,雖然沒有經過細緻的烹飪,但飢餓的肚皮仍舊將之視爲美味。
享用過後,就在零散的星光下,裹着徵袍,以草木爲席,以山石爲枕,郭進與漢軍將士逐漸陷入睡眠。一閉上眼睛,疲憊就如潮水一般涌上,昏沉之中,只能感受到胭脂草的氣味在鼻間縈繞......
與此同時,崗下的回鶻汗景瓊卻睡不着。相較於郭進身處驚濤駭浪,卻始終飽含自信,堅韌不拔,面對焦灼的戰局,面對無法擊潰的漢軍,面對在反擊下慘重的傷亡,回鶻汗景瓊在豁出一切後,只剩下惶恐了。
漢軍的戰鬥力與戰鬥意志,還是出乎了回鶻人的想象,連一支前鋒軍都吃不掉,更被提其他了。事實上,從頭到尾,遭受圍攻的,只有三千漢軍步卒,因此,並不是以一當五,而是以一當七。
連續的圍攻作戰,始終不克,反遭重創,回鶻人的士氣已然滑落得厲害,很多人都已經不願再往上衝了,哪怕被逼迫,也不願。這也是景瓊不得不在日落前,下令停止進攻的原因,強行驅策部衆,只怕會造成潰散。
龐大的汗帳在回鶻軍中立起,其內,面對幾名一直主站的貴族,還在大發雷霆:“要起兵,要叛漢,要攻擊漢軍的人,是你們,現在戰爭爆發,死了那麼多人,戰事已最關鍵的時刻,漢軍已經窮途末路,你們卻畏戰退縮了......”
景瓊看起來是個標準的回鶻壯漢,但嘴皮子很利索,衝着他的貴族將領們,噴個不停,不過,觀其表現,更像是一種發泄,歇斯底里的背後,難以掩飾惶恐。
“可汗,部卒們損失太大了,需要休整,昨日夜戰的結果您也看到了,再逼迫他們,只怕會引起兵變......”其中一人,小聲地道。
“對面的漢軍已損失過半,我們十倍於他們!”景瓊怒吼道。
“漢軍抵抗堅決,部卒們都十分疲憊,夜戰強攻,只會造成無畏的傷亡。還有那支漢軍騎兵,始終在外遊弋侵擾,使我們不能專注......”
按照景瓊的想法,戰鬥打到如今的地步,就該堅決到底,一舉吃掉被圍的郭進。然而,讓他感到憤怒與失望的是,此前這些叫囂着起兵的貴族、將領們掉鏈子了,他們的敵視與狂熱,在經過兩日一夜的血戰之後,消散了,人也清醒了,清醒之後,就開始畏縮了,想要保存實力了......
事實證明,漢軍真的不好惹。
帳中的爭辯,持續了很久,但不管如何說,想要讓他們繼續發起進攻,都是不可能了。甚至於,有人建議撤軍,理由也算有先見之明,激戰這麼久,漢軍的援軍必然在路上,如不及時撤退,恐怕會陷入危險。
只不過,在憤怒的情緒驅使下,回鶻汗景瓊只把此事當成他們畏戰的理由,根本不聽,堅持不撤兵。
此時的景瓊,就像一個賭桌上梭哈的賭徒,危險什麼的已經不再考慮之內,一心盯着被圍的漢軍,在開牌之前,絕不肯離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