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西下,遙遠的天際只剩下幾片殘霞,灑落在刪丹城上的光芒,都顯得分外暗淡。城池靜悄悄地坐落在合羅川畔,四門緊閉,城垣上是嚴密巡邏的回鶻士卒,氣氛很是嚴肅。
守衛的將領,帶着兵卒巡視在城上,不過目光卻時不時地投投向東南方向,雖然除了原野河流,長城大漠,以及連綿的祁連山脈,並不能再看見更多的東西了,但目光中明顯含有擔憂與期待,他的心思顯然並沒有放在回鶻汗庭周邊的暮色風光上。
距離漢軍兵臨刪丹城下,已經兩日過去了,城池也保持了高度的嚴密戒備。不過,此時的城中戒備雖嚴,但兵馬並不多,城外也不見漢軍旗幟,依稀能夠望見的,是激戰的痕跡。
殘破的旗幟,損壞的兵甲,燒燬的車輛,散落的屍體,還有那些經鮮血浸染後顏色顯得深沉的草木,無不訴說着此前在這片土地上發生的激烈戰鬥。
自柴榮以下,大漢的將帥們,終究小看了甘州回鶻,小看了他們的決心,小看了他們的狡猾。輕視的結果,自然是嚴重了,郭進的前鋒吃了大虧。
事情還得從回鶻答應借道說起,本就懷着一種複雜猶豫的心態答應此事,因此,哪怕給了回覆,哪怕朝廷也同意遣五千人過境,仍舊讓他們感到不安。
一直以來,在甘州回鶻內部,有親近朝廷的,自然也有敵視的,這一回,就是反對派起了主導作用。而隨着大漢的西進,這樣的人也越來越多,畢竟漢帝國重返河西,影響一日蓋過一日,對河西土地野心也一日勝過一日,在他們看來,終有一日,會將他們併吞或驅逐。
而此番借道遠征的提議,則更引起了他們的高度緊張。於是,一干人聯合請命,上告回鶻汗,不能放漢軍過境,否則災禍就來了。
回鶻汗景瓊的內心裡本就很掙扎,既怕得罪了大漢朝廷,更怕被大漢吞併,然後成爲東京城內關着的一隻鳥。
緊接着傳來的,是五千漢軍步騎,整裝齊備西來,那種內心的緊迫感就更足了。後悔的情緒也開始佔據了心胸,覺得讓道漢軍,是個錯誤的決定。
在重壓之下,有的人會被壓垮,有的人則會豁出去,迎難而上,回鶻汗景瓊顯然屬於後者。在經過反覆思量之後,仇漢派的聲音佔據了他的大腦,回鶻汗景瓊終於下定了決心。
在一干文武、貴族的支持下,景瓊決定起兵叛漢,與其坐以待斃,逐漸被朝廷以大勢壓死、逼死,被蠶食殆盡,不如奮起一擊。
而率先過境的郭進前鋒軍,就成爲了他們的目標。回鶻人打算也很清楚,不管其來意如何,已然答應了借道,漢軍斷然不會想到,他們敢主動進攻。
在回鶻汗景瓊等人的構想中,如果能一舉吃掉郭進這支漢軍精銳,那麼河西的局面就基本盤活了。漢軍地盤大,人口多,軍力強,然其需要兼顧的地方也不少,想要集結軍隊出征作戰,都需要一定的時間。
此番之所以集結迅速,也是在諸州鎮戍卒的基礎上,五千漢軍,已經是一支強大的力量了。而朝廷如果損失了,想要再徵召、武裝、訓練,所需要付出的代價可不小。
對於決意反叛的甘州回鶻人而言,消滅郭進軍的好處是顯著的,一則振奮士氣,二則打斷漢軍西進的節奏,三則給他們爭取更多的時間。
而漢軍主動把五千步騎送到他們嘴邊來,孤軍一支,與涼州脫節,只要佈置得當,成功的可能性很大。
因此,在下令讓沿途的回鶻軍隊放行的同時,回鶻汗景瓊快速地從甘州調兵,加上原本的汗庭軍隊以及此前徵召的部卒,集中了足足兩萬六千軍隊,等待着漢軍的到來。
漢軍的密探,在甘肅也是無孔不入的,其下屬也不缺帶路黨、投降派,回鶻人的異動也並非毫無跡象,雖然回鶻汗此番做得夠機密也夠迅速,但還是有些蛛絲痕跡顯露出來。
因此,這些跡象也通過密探,傳到了進軍的郭進耳中。密探們並不能看透其中的實情,而郭進對此有所警惕,卻沒有過於重視,只當是回鶻人的戒備舉動。
他收到的命令,是前趨刪丹城,爲中軍打前站,因而只把這些消息,飛馬傳向中軍,自己則領軍按照既定的速度與節奏,向刪丹城進發,只是又提高了警惕心理。
然而,郭進此番已經足夠小心了,一路的行軍安排也是根據條例,沒有什麼毛病,更沒疏忽大意。
但是,就是一個沒想到,吃了大虧。在領軍靠近刪丹城約十里的時候,郭進心中就已經有些不妙的預感的,那是種沒來由的感覺,征戰多年的嗅覺。
在派人去刪丹城通報“借道”事宜時,也命令軍隊從行軍陣列向作戰陣型調整。然後,等靠近刪丹城時,完全不再預想之內的戰鬥發生了,回鶻汗景瓊親自率領一萬五千軍隊列陣衝擊,又分別在胭脂山與長城外各埋伏了五千騎兵,同時還遣一部輕騎繞後,截斷漢軍後路。
千鈞一髮之際,郭進也顧不得想其他了,面對回鶻人主動發起的進攻,也別無他計,率衆拒敵。首先便遣副將陳萬通,率領隨行的兩千騎衝出去,在外圍遊擊策應,騎兵要是被圍,那效用可就大減了。同時,他自己則率領部下,結陣以抗。
郭進的領軍作戰經驗是十分豐富的,臨變之際,選擇處置也算得當,漢軍人雖少,並遭突襲,但也表現出了極高的素養,兵士們在各級軍官的指揮下,也結成軍陣,嚴密防禦。
除了人數上的劣勢,便屬長途行軍,屬疲憊之師了。而回鶻人則是以逸待勞,且數倍於己。但是,過去的諸多戰例表明,在原野上,漢軍步卒只要成功結成方圓陣,那麼就足以力抗數倍的敵人,除非到糧盡兵沒。
回鶻人此番也算是精銳齊聚,手段齊出了,然而,他們最大的敗筆,就是沒能一舉沖垮漢軍,反而讓他們在抵抗之中,逐漸結成了那龜殼一般的防禦車陣。
當那一輛輛大車聯結在一起,輔以漢軍兵卒,擺出一副死抗的姿態時,回鶻汗景瓊不得不面臨了一個現實問題,這明顯不好惹的硬骨頭,到底啃還是不啃。
事實上,沒有什麼選擇的餘地了,意志很堅決,吃掉這股漢軍。然後,在刪丹城外,一場攻防血戰展開。
回鶻人的進攻如浪潮一般展開,但漢軍軍陣就像一塊紮根的礁石,面對衝擊,巋然不動。漢軍的優勢在於卒精陣堅器利,弓弩長槍給回鶻軍隊造成了極大的傷亡,雙方戰鬥力的差距,還是很明顯的。
然而,回鶻人仗着的就是人多,又有不少狂熱的仇漢派,他們進攻起來,也有些不要命。從五換一,打到四換一,然後三換一,這般換下去,漢軍的人數劣勢也被逐漸放大了。
當然,想要磨死漢軍,回鶻人付出的代價也可以想象的。雙方從午前戰至夜幕,方纔罷戰,回鶻人意欲圍困,然而當夜,在陳萬通率領的騎兵策應下,郭進率領殘部,發起了一場發擊,成功殺散回鶻一部,沿來路撤軍。
回鶻人自然不甘心,由可汗景瓊親自率領追擊,郭進則帶着麾下,邊打邊撤,一路退向胭脂山。最終在三十里外,再度被圍上,不過這一回,漢軍佔據了一座山頭,以更有利的地形結陣相抗。
漢軍疲憊不堪,回鶻人經過苦戰、夜戰、追擊,也是戰意大消,雙方之間默契地度過了後半夜。
到這第二日,從早及日暮,還是同樣的攻防,還是同樣的廝殺,漢軍頑抗到底,回鶻人也毫無放棄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