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吏曾聽聞,高皇帝時靳歙(jìnxī)便任騎都尉之職,隨高皇帝定三秦,敗趙將賁郝於朝歌,破項籍於陳,封信武侯,後又以騎都尉擊代,攻韓王信於平城,並從擊陳豨、英布。”
騎都尉早在劉邦時就有,屬光祿勳,秩比二千石,掌監羽林騎,無定員,說起來,這是任弘做過的第四個比二千石職位了,可在霍光面前,他卻沒了先前的腹誹,顯得十分感激,順便還主動請戰。
“弘不才,幸得大將軍擢至此位,願效靳將軍,爲大漢東征西討,不落下任何一場大仗!”
說起這靳歙,雖然不怎麼知名,可他卻是大漢建國後,第一批封侯的十位功臣之一,同屆的有曹參、夏侯嬰、陳平,比蕭何還早,乃是投靠劉邦的樑地豪傑代表。而最後以“車騎將軍”的職位去世,在史記列傳裡混上了個位置,任弘以之爲榜樣,聽上去沒什麼問題。
可霍光哪是這麼容易糊弄的,他放下筆道:“道遠只想到了靳歙?怎麼不說說近三十年的歷任騎都尉?”
他站起身來,負手走到任弘身旁:“天漢年間的騎都尉叫‘李陵’,李廣之孫,當年與我相善。”
“漠北之戰李廣自刎,六郡子弟皆哭,但也有人說他屢戰屢敗,是畏罪自殺。李陵作爲李氏長孫,心心念念想要爲家族恢復名譽,最好的辦法自然是爲孝武皇帝擊匈奴立大功,他當年和你一樣年輕,曾越過居延塞偵查地形,深入匈奴二千里。”
“武帝喜少不喜老,欣賞李陵年輕果決,不但有李廣風範,甚至從他身上看到了衛、霍的影子,升爲騎都尉,帶着五千荊楚之士駐紮在酒泉張掖。”
霍光當時也才三十多歲,雖然他兄長霍去病射殺了李敢,但同爲天子侍中近臣,霍光、上官桀與李陵關係還算不錯。
但他們是截然不同的兩種人:霍光相貌平凡沉默寡言,從不露頭冒尖,李陵英朗高大誇誇其談,永遠是人羣裡最耀眼的存在。
不同的性格,也讓他們走上了完全相反的道路。
“天漢二年,李陵不願只做貳師將軍的後援,想獨當一面,說是願以少擊多,五千步卒直搗單于庭,孝武皇帝允之,令其出塞,結果嘛……”
現在霍光執掌天下權柄,而李陵則在苦寒遙遠的堅昆左衽辮髮,當年朝廷派人去迎接蘇武歸來時,霍光令使者任立政遊說李陵一同歸漢,告訴他:“漢已大赦,中國安樂,主上富於春秋,霍子孟、上官少叔輔政。”卻爲陵婉拒,也不知他是否還活着。
霍光收回對舊友的一點念想,看向面前的年輕人:“李陵恥於爲人下屬,覺得自將一軍也能做下冠軍侯的事業,你呢?是否也要請求自當一隊,就像先帝答應的那樣?”
這件事任弘自己都快忘記了,霍光卻記得很清楚呢!先帝當初說,讓任弘做區區護羌校尉太過委屈,想讓他領湟中月氏胡,再徵涼州募騎,自成一軍!
若真如此,這次說不定都混上一個雜號將軍了。
可如今,卻只是騎都尉,統屬部下,估計不會超過五千。
任弘忙道:“下吏聽聞,高皇帝曾問淮陰侯將兵多寡,淮陰侯曰,陛下不過能將十萬。”
“高皇帝又問淮陰侯能多少兵,淮陰侯則道:臣多多而益善耳。”
“弘以使者身份求得烏孫援兵,僥倖滅了龜茲,又於河湟得趙老將軍指點,略立小功。”
在霍光這頭真老虎面前,平日裡吹得震天響的“一人滅一國”“河湟之虎”都得收起來,拼命露拙:不是我太厲害,而是敵人太愚蠢。
任弘道:“今又得大將軍厚愛,任爲騎都尉,然弘自度能將之兵,不過五千,豈敢有非分之思?老子有言,知人者智也,自知者明也,大將軍有知弘之智,而弘,也有自知之明啊。”
霍光暗暗頷首,李陵當年就是未能有自知之明,而誤入了死局啊,倒不是說他的能力不足以號令一軍,而在於忽略了自己如此拼命在皇帝面前表現,同僚們會怎麼想?
他恥於做李廣利下屬?老將路博德還恥於爲他殿後呢!
結果造成孝武皇帝誤會,還以爲李陵退縮,一怒之下強令其在不恰當的時機出塞,而當李陵被單于主力圍攻且戰且退時,路博德與邊塞諸軍無一人願救。
這任弘倒是與李陵十分不同,處理人事上頗有一套,讓霍光不由想起另一位政和年間的騎都尉來。
不過他說自己只能將五千人,實在是自謙了。
說起來也悲哀,孝武之時名將輩出,能將十萬兵者有衛青、霍去病,能將三五萬者更數不勝數,蘇建、李息、趙破奴、荀彘、路博德、楊僕等,隨便都能挑出十幾個宿將來。
可如今承平十餘年,老將凋零,新秀未起,大戰即將打響,霍光將朝野上下的武吏數了又數,發現能將五萬兵者,也才趙充國、範明友、田廣明三位。此外前將軍韓增,金城都尉辛武賢,以及車千秋的兒子,雲中太守田順都曾打過仗,或許能統領三萬兵馬不失。
再多就完全不行了。
霍光現在算是明白高皇帝那一句“安得猛士兮守四方”的意味了。
他只能往好處想:“雖不指望一戰滅匈奴,只願這一戰,能將孝武時的銳氣打出來,再培育一些將才吧。”
如此想着,霍光對任弘道:
“朝中不會給你一兵一卒。”
啥?任弘心裡一緊,霍光卻道:“就按先帝的意思,你帶着水衡都尉的金帛,去金城和河西四郡徵募騎三千,再領湟中狼姓、支姓月氏胡兩千,且先屯駐酒泉郡,等待翁孫主力。”
“諾!”
任弘暗罵霍光怎麼還提這事,但這確實是他喜歡的方案,小月氏人服他,而怎麼和涼州老鄉打交道,任弘也頗有經驗了,相比於忽然塞給他一軍,兵不識將將不識兵,帶着熟悉的部隊打仗心裡更安穩些。
霍光的神情忽然有些許哀傷:“六月初七下葬,沒幾天了,等送完孝昭皇帝最後一程,再去涼州募兵吧。”
諡號是大斂正式結束後上的,昭德有勞曰昭,容儀恭美聽昭,聖聞周達曰昭,確實無比契合劉弗陵,而且是個美諡,秦昭王、燕昭王都是一代明君的典範。
嗯淹死在漢水裡那周昭王不算。
據說爲了定諡號,“不學無術”的霍光讓太史令和太常挑了又挑,親自一一問詢,十分上心。
想起昭帝音容笑貌,再看看未央宮裡現在住着的那位,確實讓人感到落差,也難怪霍光待劉弗陵還有些敬意,可對現在這位卻揮起巴掌就打,一點面子不給。
任弘請命道:“下吏願素幘委貌冠,衣素裳,爲孝昭皇帝持幢幡。”
霍光頷首同意。
而等任弘告退而出時,霍光卻又叫住了他,幽幽地說道:
“西安侯。”
任弘立刻站定回頭作揖。
“你知道徵和四年任騎都尉的人,是誰麼?”
這句話問得意味深長,如果說先前提及李陵,是一種過來人對於年輕人的勸誡愛護的話,那現在,便純粹是霍光的又一次敲打,問的是任弘是否有野心!
這一錘敲在心裡,任弘好歹忍住不讓身子一震,應道:“知道。”
“是上官桀!”
……
PS:第二章在晚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