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冤枉!”
“臣在昌邑輔佐陛下近十年,盡責盡職。”
“臣對大將軍也四時稟報,絕無隱瞞。”
安樂不明白,自己分明時常向霍氏通報劉賀的近況,爲何天子即位的第三天,他正和過去幾日一樣,洋洋得意打算進宮,卻在公車司馬門被人逮了起來。
他更不明白,爲何自己讓人彈劾任弘大不敬的奏疏被尚書檯扣留,沒有送到天子面前批准,大將軍說這是小事,直接按下了。
而任弘彈劾安樂的奏疏,尚書檯那邊卻直接批准了,也不往天子那裡送!
任弘的彈劾是謀劃已久的,聲稱安樂身爲昌邑國相,在從昌邑來長安的路上,廢禮儀居道上不素食不說,還指使奴婢攜帶酒肉入館舍,想要陷天子於不孝。
這些事都是沿途就開始收集證據,卻隱而不發的,有些事是從官奴僕自作主張,安樂也不知情,但既然捅出來了,他就得爲天子背鍋。
更何況這幾日劉賀身邊的從官出宮買雞豚,酒醉後跋扈於長安街巷,然後醉醺醺地倒持旌節入蒼龍闕,影響極壞,導致宮中不寧,這些事郎官郎衛皆可作證,這些事依然要安樂來擔責任。
右將軍張安世與前將軍韓增在遠處看着安樂被郎衛拖走這一幕,面面相覷,韓增嘆息道:“右將軍,這場面讓我想起一事來。”
張安世看了一眼韓增:“前將軍想到了何事?”
“吾之大伯,韓嫣被王太后誅殺之事。”
韓嫣乃是韓增的大伯,韓王信之後,出了名的美男子,從小陪伴孝武皇帝騎射讀書,相親相愛。據說一同起臥,可以說是鐵桿的膠東藩邸之臣,孝武繼位後官至上大夫,受的賞賜可與鄧通相比。
“可我那大伯,他自以爲聰明,想討好王太后,費盡心思爲其尋找太后在民間生的女兒金俗,搞了一出兄妹母女相認。殊不知將此事鬧得滿城皆知,反而讓王太后臉上無光,嘴上道謝,心中暗暗恨之。”
“然後,他又惹到了不該惹的人,江都王劉非。”
江都王劉非在景帝諸子裡是特殊的存在,因爲他在吳楚七國之亂時奮勇參戰,立下功勳,封爲江都王,也就是如今的廣陵。
可就是這樣一位功勳赫赫的諸侯,進上林苑時卻撞見韓嫣乘坐着天子的車駕亂跑。劉非以爲是皇帝駕到,下拜稽首,事後才知道是韓嫣,恥之,往王太后處告了一狀。
“再加上其與永巷宮人有了姦情,這下,連孝武皇帝都救不了韓嫣了。”
韓增說完了家族的往事,指着被拖走的安樂道:“他和我大伯還真有些相似,藩邸舊臣,仗着天子寵愛,行爲不知檢點,又欲討好當權之人以固身。”
“我聽說,安樂沒少給霍夫人送禮物,還順其心意彈劾西安侯大不敬。殊不知卻犯了大將軍的忌諱,他是嚴禁其夫人諸女干涉朝政的,安樂以爲得了靠山,殊不知卻被山給壓扁了。”
“至於西安侯,更不是他該招惹的,二人本就有仇怨,大將軍欲徵匈奴,而朝中戰將凋零,近年來功勳最顯赫者,無過於度遼將軍、義陽侯與西安侯。大將軍正值用人之際,對以上幾人頗爲維護。故西安侯反過來彈劾安樂,便被尚書檯批了,連天子那邊都不必過目。”
韓增談論自家大伯沒有顧忌,張安世卻更加小心:“王太后當年殺韓王孫,其實是出於對孝武皇帝的維護,不希望他被小人迷惑啊。”
他和韓增不算霍光嫡系,只是半路投靠他的人,在對付蓋主、桑弘羊的政變裡站對了位置,纔有今日地位,能完好無損的活到現在,靠的就是對政治的敏銳,在他們眼裡,新天子及安樂等,簡直是一步一個錯。
韓增搖頭,沒有再往下說,維護?安樂被捕,說成是大將軍對新天子的敲打更合適吧?
明眼人都清楚,大將軍需要一個不太英明,可以讓他垂拱而治的皇帝。
可萬萬沒想到,這位來自昌邑的新天子太不着調,繼位才數日就任由從官鬧下許多荒唐事,若再縱容下去,恐怕要上房揭瓦,影響國體了。
小孩子不聽話,該打打屁股了,可巴掌不能往天子身上落,那就讓其近臣受過吧。
“打算好的。”韓增看着張安世,意味深長地說了一句話。
“什麼時候看到犯了過錯卻不打,那纔可怖!”
……
“朕不知道此事啊。”
聽聞安樂在公車司馬門被緝捕,帶往廷尉,劉賀嚇呆了,聽人告知,原來是西安侯彈劾安樂的奏疏被尚書檯批准,不由勃然大怒。
“這大漢,究竟是尚書檯的大司馬大將軍說了算,還是朕說了算?”
因得了龔遂半路辭官時遣人去信,藉口送昌邑王夫人、姬妾來長安,王吉今日才匆匆抵達未央宮,剛進來與劉賀聊了會,就遇上了這麼一件大事,冷汗都嚇出來了,連忙捂着劉賀的嘴道:
“大漢自然是天子說了算,但陛下即位當日,將玉具、隨侯珠、斬蛇寶劍授予大將軍,意思便是將政務、官吏進退、征伐等事都交付給他,對違法官吏的處罰自然也不例外。”
“可安樂他何曾犯錯?”劉賀這話說得很心虛,剛離開昌邑時,他作爲“孝子”服斬哀喪要米水不進,安樂沒少指使奴僕偷偷給他帶,還當沒人發現,殊不知全在任弘眼裡,此刻才爆出來,就是想置安樂於死地啊。
他這時候真的意識到,皇帝之權,還真沒有大將軍打,喃喃道:“安樂會被判什麼罪?”
王吉做過雲陽縣令,熟悉律令,稟道:“不至於死,應是髡刑,城旦舂。”
劉賀急了:“朕,朕要大赦!”
“陛下,大赦可不是遊戲,說赦就赦,安樂好歹還能留一條性命,他和兩百餘從官、奴僕的生死,其實都在陛下一念之間。”
劉賀一愣:“此言何意?”
王吉苦口婆心,再次說起劉賀今早跟他說的夢境來。
“大王昨夜不是夢見有異物堆積在前殿西階的東面,約五六石,用大瓦覆蓋麼?”
“沒錯,揭開一看,是蒼蠅屎。”劉賀一臉噁心,今早正爲這個夢而忐忑,果然出了事。
王吉略一思索,道:“詩云,營營青蠅,至於藩;愷悌君子,毋信讒言。”
“這夢境預示着,陛下身邊進讒言的小人太多,這些人就像青蠅一樣可惡,安樂被緝捕下獄,不就是因爲奴僕從官們不知檢點麼?若不能疏遠驅逐,再繼續聽信採納讒言和阿諛奉承,連陛下也必遭其連累!”
“將跟朕來到長安的昌邑舊臣,統統趕走放逐?”劉賀搖頭:“可朕答應過,要給他們大富貴……”
“陛下,再這樣下去,別說富貴,衆人的性命都不保了!”
王吉重重稽首:“大將軍緝捕安樂,看似無情,實則是在告誡陛下,說明事情還有迴轉餘地,還可化禍爲福,請陛下立刻驅逐昌邑舊僚,請自臣始!”
王吉雖然得了龔遂的信,便千里赴難,可來到長安看見這宮中光景,心也涼了一半,甚至有乘次機會脫身的念頭。
“中尉也要棄朕而去麼?”劉賀念舊情,竟是哭了,也不明白這幾日從官僕從們做的都是小事,爲何大將軍就大加鞭笞,搞得他們做的好像是亡國之舉似的。
路上被任弘嚇唬了兩次,加上近日安樂說下獄就下獄,做了天子後就能爲所欲爲的迷夢,也醒了一半,將王吉當成了救命稻草,極力挽留後向其請教。
“朕答應卿,給昌邑舊臣從吏發放金帛,遣他們回去,可那之後呢?朕又該怎麼做。”
“宜進先帝大臣霍、張、韓、金等子弟,以爲左右。”
王吉稽首苦勸:“從今以後,不管大事小事,凡事皆先關白大將軍,而陛下效仿殷高宗,服喪期間,閉口不言!”
……
任弘剛得知,自己的奏疏剛送上去,安樂就被下獄了,他儼然成了大將軍敲打警告新帝的犧牲品。
“安樂被下的是何獄?”
“郡邸獄。”
任弘拊掌:“我少時託他舉報祖父的福待過的地方,風水輪流轉啊,改日真得去看望看望。”
不過任弘更在意的是另一件事:
“大將軍的巴掌,還是落下去了。”
任弘估摸着,若是這巴掌不落,那便是要憋大招下狠手,劉賀很可能七天皇帝都做不了。可大概是因爲任弘的介入,作死還不夠嚴重,大將軍也不願擊匈奴之事起反覆,需要一個皇帝,極其難得的給了他一個“改過自新”的機會。
若這次打了,下次還鬧出更過分的事來,恐怕就不是打屁股那麼簡單了,霍光可不是劉賀親爹,沒那耐心。
只不知以劉賀的性情,能否抓住這機會,轉危爲安呢?聽說昌邑中尉王吉已入未央,大將軍故意放他進去,大概也是發覺,劉賀實在不着調,若沒個明白人勸着,恐怕會惹出事來。
那邊安樂下獄,劉賀吃癟,任弘的新差事,卻也到了。
“騎都尉?”
接到任命時,任弘一愣,腹誹道:
“這不是李陵徵匈奴時的職位麼,霍老兒真小氣,莫非是打算讓我這輩子就在比二千石打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