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一來,這白鹿原的愚民們不會再來鬧騰了罷。”
平日裡幫任弘打理這莊園和田畝的,正是他在敦煌做燧長時的同袍呂廣粟。破虜燧一戰,五個人在百餘匈奴人進攻下頂住了整整一刻,戰後人人帶傷,尤其是呂廣粟傷最重,一隻腳直接廢了。
那之後兩三年間,他就在家務農,甚至都幹不了重活,曾經好好一個莊稼把式,只能望着田畝嘆息。幸好有兄長呂多黍幫襯着,加上那次得的賞錢,日子馬馬虎虎。
在任弘派人去問呂多黍、呂廣粟兄弟,可願來關中做西安侯家吏,爲自己打理莊園時,兄弟倆沒有絲毫猶豫就答應了,春天時帶着妻兒來到長安。呂多黍會官話,負責協助夏翁採買,呂廣粟一口敦煌土方言,只能紮在莊園監督僕從佃農種田,一瘸一拐地巡視田間地頭,做事倒也十分賣力。
只是這次的事讓呂廣粟有些憤憤不平,覺得任弘又是宴請那些父老里正,又送作物種子,有些便宜他們了。
任弘笑着搖頭,下野領導到地方上種橙,都要跟地方上搞好關係,提前打點好人脈,更何況是現在?
“君侯當真要帶這白鹿原的百姓致富?”
“這是自然。”
任弘笑道:“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既然在白鹿原買地,便讓近鄰們也得些利好。”
雖然任弘嘴上說要帶着白鹿原的百姓致富絕非口號,可他很清楚,這些異域作物,暫時不會給他們的生活帶來大的改變,不過是利益均沾,讓白鹿原幾個鄉的父老、里正得點利益罷了,芝麻確實能在長安賣出高價,又能肥田,當做白鹿原獨有的經濟作物未嘗不可。
如今大多數人多這些陌生的外來作物,仍心存疑慮,只有部分人先嚐到了甜頭,衆人才會效仿。
“但若真能讓白鹿原的百姓種上豌豆蠶豆,倒也是一樁好事。”
蠶豆、豌豆若能推廣開來,最重要的不在於飯桌上多兩個菜,而在於讓關中農作物的多樣性又增加了兩分。
雖然大漢種植業天下第一,但依然是看老天吃飯,關中這種處處溝渠,技術發達的地域,大司農田延年都不敢拍胸脯保證年年豐收,何況廣袤的天下,水旱無常,年年都會有郡國鬧饑荒。
而遇到災荒時,你田地裡種的作物越是種類單一,就越脆弱,一場病害下來,或許就顆粒無收。所以種穀必雜五種,以避災害,麥子完蛋了,還有粟,粟完蛋了,還有豆子,再不濟靠吃菜羹也能撐幾天,熬過了這個災歲,只要人活着,明年就有希望。
所以中國的農夫才喜歡在不大的田地裡,什麼菜都種一點,以備不虞,這都是幾千年與自然的相處中,無數次在餓死邊緣掙扎才學會的竅門,多種一樣作物,就多一分保障。
“也是,即便是嚼那豌豆蠶豆杆,也比吃樹皮好。”呂廣粟小時候也經歷過饑荒,記憶猶新。
說到樹皮,任弘卻想起另一件事來。
“莊園外河水裡的樹皮藤皮,泡得差不多了罷?”
……
任弘買地時,對地理位置是有過考量的,他的莊園西臨滻水,水運交通方便。
而往南數十里,就是手工業發達的下杜縣,再往南則是秦嶺餘脈和藍田穀,那裡灌木叢生,楮樹、桑樹、藤蔓隨處可見,倒是爲他在此開設小作坊提供了便利。
呂廣粟的兄長,曾在懸泉置做小吏的呂多黍如今升了官,作爲西安侯國的家監,領着百石俸祿,還能讓妻兒在大城市附近安家。
他正帶着募來的工匠撈河水中那圈籬笆裡泡了快一個月的堅韌樹皮、藤皮,都是夏天時從藍田縣低價購來的。
“這些東西從山上到山谷全是,一般只用來編藤履,藍田人聽說有人願花錢買,可高興壞了。”
不過呂多黍依然不明白,任弘買這些無用之物來作甚。
任弘負手看着那些浸泡得足夠的樹皮藤皮被塞進大陶釜里加草木灰大火烹煮:“還記得當年在懸泉置籌備吃食招待傅公時,我請你去集市上買胡麻種子,用來包胡麻的是何物麼?”
呂多黍仔細想了想,好像還真有此事:“我記得是……赫蹏(tí)?”
赫蹏就是西漢時的紙了,一般用來做藥材的包裝,但懸泉置那邊因爲缺少書寫材料,也已用來寫字,他們懸泉置的地窖裡有好幾份寫了字的紙質文書。只是因爲紙面粗糙,厚薄相差懸殊,反而不如竹簡絲帛方便。
做了光祿大夫有閒暇後,任弘專程去上杜一帶出產赫蹏的織室參觀過,發現赫蹏的製作十分簡單,不過是繅絲捶打工序中,籮筐裡漂絮遺留的殘絲,幾次下來就堆積了一張薄薄的東西,曬乾後便成了絲赫蹏。
還有麻赫蹏,與前者類似,也是在漚麻工序裡的邊角料製作而成,比絲赫蹏更加粗糙。
任弘沒有看到類似後世的完整造紙工序,但那一趟還是有收穫的,他一下子明白了爲何造紙術會出現在中國,而非世界上其他地方。
一是獨一無二的絲織業,讓最原始的紙張橫空出世。
二是漚麻紡織技術的積累,任弘記憶中造紙的前幾道工序,與幾乎每個漢人農夫都要學的漚麻過程十分相似,將麻皮浸泡在水中,使之自然發酵,甚至還要加草木灰熬煮脫膠,換成樹皮藤皮也無太大區別——所以他募來的工匠多是附近鄉里的漚麻人。
前置科技已足,在官府、民間對書寫材料的巨大渴求下,紙張便在漢代應運而生,一切都是水到渠成。
如今不過是將那個承前啓後的人,從蔡侯換成任侯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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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出來後,且不急着推廣,先敝帚自珍,我要在最妙的時機再用上它們。”
雖然長安城裡的文士官吏們爲了抄《史記》的故事,已經使得簡牘價錢漲了三成,但任弘卻不想讓紙張如此草草面世,他要等待一個最佳時機,將其作爲降維打擊的秘密武器使出來。
造紙過程每本穿越小說都有,不必細述。反正七月中旬秋收前,經過數十人忙碌,紙漿從池塘裡一點點被鋪到紙牀上,架在院子裡曬乾,任弘已經在期待太陽暴曬後,第一張“任侯紙”誕生了。
可等到次日,在呂多黍等人興奮的圍觀下,任弘手中毛筆上的墨跡剛觸碰到那黃綠色紙張的一刻,便一下子浸透化開時,留下了一團醜陋的墨跡。
一連試了幾張都是如此,衆人才發現忙活了幾天,做出來的居然是無法寫字的廢紙,一時間尷尬無比。
呂多黍已下拜頓首,請求任弘懲罰了,雖然他們這第一次造紙工序,都是在任弘言傳下做的,但西安侯肯定不會錯,定是他們某個工序疏忽了。
但沒料到的是,任弘捧着這無法書寫的廢紙,臉上的神情,竟比製出一張能寫字的好紙更加激動!
這這這,在一羣門外漢初次摸索下造出的紙,外表確實有點像,但紙腩鬆弛,柔韌性很不好,軟綿綿的。
任弘的指尖輕輕在上面遊走,如如撫摸愛人的手背,他已經能想象它們拂過自己那處最柔嫩肌膚時的觸感了。
“無妨無妨,這也是我要的紙張,多黍,快將這次的配方記下!”
說完,西安侯就拿着一疊切成小份的紙,淡然地離開了作坊,等快到莊園裡時,看左右無人,便揣着紙直奔廁圂而去。
在那短短的幾十步裡,任弘想起了穿越這些年來的血淚史。
漢人一般用的是廁籌,但有些廁籌不太光滑,如果你發現自己如廁後血流不止,那估計就是遇上倒刺了。
除了廁籌外,在西域闖蕩過程中,任弘還有幸學習到各個民族千奇百怪的處理方式。
比如樓蘭貴族用羅布麻的葉子,烏孫貴族用切下來的羊尾巴,塔里木河邊的漁民在水裡清洗,粟特人用的是麻繩,還是公用的。當然更多是直接用左手來揩,所以在他們宴席上用左手抓飯是極大的侮辱。
除此之外,還有稻草、乾草、菜葉、麻布、獸皮內襯,別人的衣服。
西域沙漠裡的石頭、黏土,野鴨毛茸茸的脖子、雁的翅膀等諸多奇奇怪怪的東西,任弘皆曾勇敢嘗試。
除了傳說中的鮭魚肉片、蟬翼和狗舌頭無緣一試外,但凡能用的,任弘都試了一遍,而現在他要說……
“還是紙舒服啊!”
任弘完事後長吁了一口氣,這恐怕就是閱盡世間美醜芬芳,驀然回首,最終發現前世伴侶纔是真愛的感覺吧!
雖然紙張難得,用來做這事有點奢侈,但由儉入奢,由奢入儉難,任弘覺得,自己下半輩子恐怕都離不開它了。
待任弘滿意地走出廁圂後,聽着旁邊豬圈裡發出的哼哼聲,眼裡卻兇相畢露,心中一橫:
“這種手紙的配方必須保密,只供我和家人獨享即可,萬不可傳出去,否則若被人叫成‘任侯紙’,我豈不是吃了大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