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女子與小人爲難養也,近之則不孫,遠之則怨。”
任弘現在很理解孔子說這句話時的氣憤,孔夫子大概是在衛國時,吃了那衛靈公身邊南子和彌子瑕不少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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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人物身邊的臣、妾確實是最難相處的,她們不懂得謙遜有禮對別人,你若和她疏遠吧,又會心生怨恨。所以後世也有句話叫“閻王易見,小鬼難纏”。
這不,任弘拒婚之事都已經過去大半年了,霍閻王處置的手段幾近完美,讓人由衷佩服,可他身邊的小鬼卻仍不依不饒,雖然礙於霍光的表態不再敢明着亂來,但卻記下了這仇。
比如那霍夫人將他們全家最愛吃的孜然香料全部扔到了水溝裡,還聲稱這香料不乾淨,讓家裡人吃壞了肚子。
可惜還是遲了些,西安侯家的庖廚早已聞名長安,這年頭烤炙肉類的調料確實有些單調,孜然已經風靡尚冠裡,霍家人不吃,有的是富豪願以黃金來求。
倒是將夏丁卯嚇得不輕,還以爲自己做的事敗露了,在一個夜黑風高的晚上,老夏扭扭捏捏地跟任弘坦白了他往給霍家的孜然里加馬糞料的事。
任弘是又好氣又好笑,氣的是夏翁居然受過這種委屈,還瞞了自己這麼久,好笑的是他還真有點小聰明,會用這些小手段來替自己鳴不平。
最後任弘只安慰夏翁:“無妨,反正吃不死人。”
不過他很快發現,霍家那位夫人顯,和夏丁卯還真是同一段位的,手段不疼不癢,可就是噁心人。
她指使手下人傳謠,說任弘在白鹿原莊園裡種的異域蔬果吸走了地裡的肥力,壞了白鹿原的風水靈氣。當年以治劇著稱的京兆尹雋不疑,能夠辦大案,卻在拒了霍家婚事後,被這些小手段逼得稱病辭官了。
還真有鄉民愚夫信以爲真,今夜逮了個正着,手下人提議送去縣裡對薄公堂,揪出幕後黑手,可任弘卻知道,這樣做根本無用。
霍夫人再蠢,也不會蠢到派自家人來燒任弘莊園,她只需要皺一下眉,身邊自然有馮子都之類的家奴出謀劃策,隨意指使幾個霸陵本地人散播謠言足矣,順着藤根本摸不到瓜。
漢朝也不是秦朝,將一切問題付諸公堂的時代已經過去了。
“真正能管得了此事的,不是官府。”
任弘打定了主意:“先將這幾人扣着,後日將霸陵縣令,以及白鹿原幾個鄉的父老、亭長、里正、力田,都請來家中宴飲。”
……
接到西安侯拜帖後,霸陵縣令立刻丟下案牘之事,屁顛屁顛地乘車往白鹿原而來。
那莊園過去的主人是關內侯王奉光,也曾邀約過霸陵令做客,可霸陵令卻愛理不理,如今則趨之如騖,對二人的態度猶如天壤。
“侯與侯哪能一樣?”霸陵令心中自有計較:
“西安侯乃是軍功列侯,年紀輕輕就是比二千石,如今雖做着閒差,但往後定能掌握實權,可萬萬得罪不得,他來霸陵買田安家,乃是我難得遇上的機遇。”
到了西安侯莊園後,任弘親自來迎,讓霸陵令倍有面子,同時發現莊園外已栓滿了車馬。十里八鄉的父老、里正、亭長和鄉中的農官力田基本都到了。
這便是大漢朝的基層機構,在田曰廬,在邑曰裡。一里八十戶,八家共一巷,中裡爲校室。選其蓍老有高德者,名曰父老;其中辯護亢健者爲里正。
“父老”與“里正”,作爲鄉里的管理者,都是政府選任,只是條件不一,父老須有高德、高年,所以常常是本地大家族的族長擔任。里正則爲“辯護亢健”者,非得是閭里強人,鄉中豪俠,才能壓制那些跳脫的輕俠。
他們的身份是半官半私,半官半民,是閭里世俗社會的實際主宰者,享有雙份的授田,可以乘馬。
鄉里中百姓或許不會知道縣令是誰,卻肯定知道父老、里正的名字,一般的爭執,也在鄉約裡規,甚至宗法下解決,會被上告到縣中官府的少之又少。
這種實質上的鄉里自治,雖然在後世人看來有”皇權不下鄉“的隱患,卻也節省了大量行政成本。
任弘要解決在白鹿原流傳的謠言,順便推廣一下某些作物,也得從中入手。
於是在開宴前,西安侯做的第一件事,竟是帶着大夥在田間遊覽。
“也怪我的僕從們不懂事,將莊園豎起了籬笆,鄉中鄰里瞧不見裡面情形,妄加猜測,生出了一些誤會來。有人說我這莊園裡栽種的異域蔬果吸走了整個白鹿原的地力,真是荒謬,今歲年成不好,我家也收穫不多啊。”
任弘輕描淡寫地說着謠言帶來的誤會,也沒有提前日抓到的幾個小賊,只引領衆人穿過一畝畝規劃整齊的田園。
綠色的葡萄藤已爬上了木架,因爲是第一年種下,並未掛果,菜圃中的大蒜茁壯成長,溝渠邊隨意種着大片苜蓿,這是關中人已不在陌生的三種植物,好大喜功的孝武皇帝在宮苑廣種葡萄,苜蓿則被推廣開來,作爲馬匹的飼料,蒜在關中依然作爲藥材使用。
可接下來的植物,則是從縣令到力田都沒見過的。
紅色的胡蘿蔔,淡紫色的小個洋蔥,還不到半人高的芝麻樹,任弘讓人一一將收穫的作物展示給衆人看。
而重點要推薦給衆人的,是兩種豆子。
深綠色的植株,蔓生有胡,葉如蒺藜,兩兩相對。若是他們來早幾個月,還能看到開花如紫色、白色的飛蝶狀。如今已統統長出了豆莢來,莢長寸徐許。
任弘取下一個開始發黃的豆莢掰開,卻見裡面子實如藥丸,有六、七粒及八粒者。
“此乃豌豆,亦稱胡豆,一年能收種數次,諸位嚐嚐?”
暫時沒人敢接,對新作物的謠言是很多的,除了認爲它們壞了本鄉地力,惹怒了山神外,更有認爲這些外來作物有毒的。
畢竟後世馬鈴薯、西紅柿都被妖魔化過,可惜最後都逃不過人類三大本質。
直到任弘將那些豌豆扔進嘴裡大嚼,見堂堂列侯千金之身都吃,他們也沒什麼好怕的,霸陵縣令首先接過一捧放入口中,發現味道跟粟差不多,但有淡淡的清香和微甜。
雖然談不上多美味,可這是西安侯家裡種的,嘴上總得讚一讚——政治人物種出來的作物往往在宣傳上有大優勢,就如同褚橙不一定多好吃。
另一種豆子的植株更加粗壯些,豆莢脹鼓鼓的,剝開后里面的豆米扁平飽滿,泛着綠光,頂端還有一道如彎彎黑眉毛的小帽子。
“此物乃是蠶豆,和豌豆一樣,來自大月氏和身毒。”
這是半年前,解憂公主不遠萬里,讓瑤光給任弘送來的禮物,因爲是初次引入中原,習性與後世大有不同,任弘也拿不準,所以每個月都種一批作對比。
相比於先前的各類蔬菜,衆人果然對這兩種豆子很感興趣,因爲這年頭菽豆也算“五穀”,遇上災年,可是要靠它救命的。
任弘對衆人道:“蠶豆與豌豆耐寒更勝過中原的菽豆,畝產又多,收多熟早,人畜皆可食用,曬乾了能放一兩年不壞。我曾與大司農商議過推廣這兩種作物,大司農讓我先在家裡試種摸索習性。”
霸陵縣令大概猜出西安侯近日邀請十里八鄉的父老來此所爲何事了,立刻捧任弘臭腳道:
“西安侯精通農事啊,近來大司農讓農官在京兆推廣曲轅犁,我聽說,那曲轅犁便是西安侯所造,故又稱之爲任侯犁,相較於普通的犁,確實更加靈活,適合小家小戶的田畝。”
曲轅犁的推廣是大司農在做,但效果尚不顯著,畢竟對官府控制下的大片屯田而言,用直轅大器也差不到哪去。
“原來如此!”
聽說西安侯與大司農都能談笑風生,父老和力田哪裡敢質疑他在農事上的權威性。
而莊園裡佔地最廣的,自然是孜然,孜然香料是任弘用來殺豬的主打。
當夜的宴席也別出心裁,所有菜餚都是用莊園裡的異域植物燒製,不說充滿西域特色的手抓飯、孜然炙肉,豌豆尖能夠做成湯,比中原的藿豆羹好吃太多,就連清炒的豌豆和蠶豆米,都別有一番風味。
這頓飯吃完,父老、里正們大眼瞪小眼好一會,沒人感到不適,這些異域作物有毒的說法基本不攻自破了。
等酒足飯飽後,任弘才用筷著敲了敲碗,讓衆人安靜下來,遊熊貓也將那幾個膽大包天想來燒了莊園的年輕人帶了上來,捆着雙手跪在院子裡。
縣令和父老們這才知曉此事,不由大驚,這幾個年輕人籍貫所在的父老、里正更戰戰兢兢,後怕不已。若他們真得手了,朝廷追究起來,衆人現在吃的,恐怕就是牢飯了,頓時剮了幾人的心都有。
任弘卻故作大度:“近來白鹿原有頗多流言,導致鄉親們對我誤會頗深。這幾人也是受了謠言唆使,我不欲深究,諸位父老、里正各自領回去教訓吧。”
“西安侯寬容大量!”
父老、里正們下拜稱是,眼睛卻狠狠盯着那幾個莽撞的年輕農夫。
在三輔,因爲犯事被官府關起來都沒什麼,甚至會因此得到輕俠的敬佩。可若是得罪了父老、里正,在故鄉便寸步難行,服役、口賦,有的是辦法讓你家破人亡。而鄉規有時候比律令還嚴,對鄉里的農夫來說,進不了祖墳,比殺了他們更難受。
將這件事交給父老、里正們看着辦後,任弘又道:“今日弘便與諸位說說心裡話罷,數百年前,齊桓公與管仲北伐山戎,出冬蔥與戎菽,布之天下。如今世上所食蔥、菽,多爲昔日戎狄之地的產物,故知它山之石可以攻玉。”
“西域廣袤,有許多中原不曾有的異域蔬果,博望侯曾引入葡萄等物,但可惜,除了苜蓿廣種於關中外,其餘都只作爲達官貴人家的裝點和奢靡異物。弘不才,願學管夷吾,使之佈於天下!”
任弘道:“既然弘來這白鹿原買地種田,與諸位便是鄰居。子曰,近者悅,遠者來。爲政做事,本就是先近後遠,弘不敢藏私,今日宴饗之後,願將蠶豆、豌豆、芝麻等種子贈與諸位父老、里正,往後再由力田推廣至各家各戶。”
“讓百姓家中多幾種佐餐的菜餚,豌豆蠶豆遇上災年,還能起救急之用,芝麻等物,甚至能在長安市上賣到高價。”
“弘希望,能帶着白鹿原的鄰里們,一起脫貧致富!”
……
PS:第二章在晚上23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