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這是任弘昨夜大儺後回來的感觸。
他來長安交到了三個同齡朋友:劉病已、楊惲、張敞,無不是幸福的家庭。劉病已作爲孤兒,心裡定藏了不少苦楚,可昨夜與許平君攜手同行觀儺時,他看向妻子的目光都是甜的。
而楊惲是個狂士,行爲傲慢,家本秦人,能爲秦聲。娶了一個趙地女子,雅善鼓瑟。夫妻二人也不在意旁人看法,時常帶着奴婢善歌者數人,酒後耳熱,仰天撫缶而高歌一曲,倒也有自己的快活。
張敞就更不必說了,也是個寵妻狂魔,常爲其妻畫眉。
夫妻恩愛確實是生活幸福的基礎,否則不論在外取得多大成就,幹下多大事業,回到家中一頓爭吵,一夜冷戰,便足以讓你心中的成就感大打折扣,生出“何苦來哉”的悲苦來。
瞧着別人家的幸福,任弘想要成婚的念想也越來越濃了。
又過了兩天,臘祭的第二日稱之爲“小新歲”,地位相當於後世的小年,今日的主題是敬老,晚輩要向尊長老人賀年,任弘去了典屬國蘇武家,奉上他家制的火腿和幾扇臘脯作爲禮物。
回到家後,任弘則向夏翁敬酒,夏翁卻又囉嗦了一遍早點成婚,爲任氏留後之事。
任弘卻笑道:“我已相中佳婦,過幾日就託人去提親,夏翁也抓緊續絃罷,若是後年有了子嗣,還能一起養活。”
夏丁卯在長安任安家爲僕時是有老婆的,可在任氏遭難,他決定跟着主人去河西時,妻子卻跟人跑了。在敦煌多年,那點俸祿只夠將任弘拉扯大,也未再娶。
此言倒是讓夏丁卯愣愣出神,接了任弘敬他的酒一飲而盡,笑得十分開懷。
既然君子心裡有了打算,那他便不必再多言,也沒問君子看上了誰家的淑女,是不是那烏孫公主,他心裡只暗暗嘀咕:“只要別是那霍大將軍家的淑女就行。”
可到了第臘日後第三天,某位懷揣說親使命的朋友,卻自己找上門來了。
任弘邀常惠入廳堂溫酒,今日常惠有些躊躇,正不知如何開口,任弘卻問起另一件事來。
“常兄,弟斗膽問一句,典屬國在匈奴多年,有沒有一男半女的子嗣?”
任弘前幾日去給蘇武拜年,雖然蘇家的侄兒遠親都來聚齊一同祭祖,可等他們陸續走後,蘇武又是孤苦伶仃一個人,陪在身邊的只有一條年邁的胡犬,讓任弘看了有些心酸。
“典屬國不讓說,但道遠不是外人。”
常惠放下酒盞,沉吟良久後道:“確實有胡婦產一子,名蘇通國,如今在丁零處,我曾勸蘇公派人去贖回,但蘇公以爲漢匈再次交惡,西安侯那舊日同僚吳宗年等都被扣留不返,不願爲了此事再讓使者去匈奴。”
“更何況,他身爲假典屬國,管着蠻夷之事,做此事恐有以權謀私之嫌。”
“蘇通國……”
任弘記下了這名,而常惠醞釀了半天,正打算再念一遍《摽有梅》作爲開場白,與任弘道明自己欲爲少府蔡義小女提親之意。
卻不曾想,後院卻傳來一陣喧譁:
“有賊人翻牆!”
……
“子幼,你放着好好的大門不走,翻牆做什麼。”
等任弘來到牆邊時,才發現那差點捱了頓打的“賊人”竟是楊惲,楊家就住在隔壁,他竟逾牆而入,也幸好韓敢當不在,否則一嗓子就能讓整個尚冠裡都知道此事。
楊惲已經被扶起來了,示意衆人別嚷嚷,只拉着任弘往廳堂走,因爲太着急,不等走進去就說道:“道遠,是母親讓我逾牆而來。”
“楊夫人?”任弘對司馬英是敬重的,她大概算任弘在這邊唯一的親戚,年前纔去拜訪過一次,那會倒沒什麼事啊。
“大將軍昨日找父親去了趟府中,回來後閉口不言,還是母親覺得不對,連夜審……問了出來。”
“原來是大將軍有意招你爲婿,要父親今日登門,探探你的口風!”
楊惲說完後,才發現廳堂裡,還坐着一個滿臉尷尬的常惠。
還有正在給常惠倒酒,聞言竟失手將酒盅碰翻的夏丁卯。
“老朽這手,冬天就止不住抖,對不住光祿大夫。”夏丁卯連忙給常惠擦拭,心中卻追悔不已。
他在給霍家的孜然裡動過手腳,讓霍氏小女吃了不乾淨的東西,若她來做了主母,他這幹了齷齪蠢事的老僕如何自處?恐怕都沒臉面在任家待下去了。
常惠也暗道不妙,自家岳丈交待給自己事恐怕要黃了,放眼長安城,誰家會沒眼色到敢跟大將軍霍光搶女婿?
楊惲也一時無言,只好拉着任弘又出廳堂去,低聲道:“母親說,司馬氏和任氏是世交,又乃近鄰,便讓我來將此事告知道遠,讓你早做打算,畢竟禍兮福所倚,福兮禍所伏啊。”
任弘倒是沒有慌亂,司馬英這句話簡直就是在明着警告他:“做霍家的女婿,不一定是好事!”
據任弘所知,霍光對聯姻是十分熱衷的,漢武帝前腳剛走,他後腳就和上官桀、金日磾結親家,靠兩個女兒穩住了首席顧命大臣的位置。
而後來也喜歡招有才幹者爲婿,宗正劉德、京兆尹雋不疑都曾入過霍光的眼。
如今竟瞧上了自己。
“莫非是我近來太過高調了?”
試想,若真做了霍光的女婿,便加入了霍氏集團的大船,加上自己的能力,數年內進入中朝,變成決策朝政的九大長老輕而易舉。若是霍光去了,說不定還能將整個霍氏集團全盤繼承。
但劉德、雋不疑面對如此美事,面對比自己小許多的新婦,卻都嚴辭拒絕了,莫非是傻?
“恰恰相反,此二人和司馬英一樣,都是聰明人,看清了這樁婚事背後潛藏的危險啊!”
新婦本人的美醜、德行且不說,在中國,尤其是古代,結婚絕不是男女兩人的事。
而關係到兩個家庭的捆綁、聯合。
做霍家的女婿,不僅有了進入這碩大集團的資格,你還能收穫許多“驚喜”。
一個強勢、霸道、護短,還有強迫症的岳父。
一個不停作妖,整個尚冠裡都避之不及的岳母。
一個庸碌無才,卻自視甚高的大舅子,霍禹已是堂堂中郎將,仗父之蔭,飛揚跋扈。
一堆破事奇多的七大姑八大姨,霍氏親戚衆多盤根錯節,理都理不順。
還有幾個根本處不來,與你政治傾向相反的連襟。
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總有各種奇葩親戚。
更恐怖的是,就住在同一個小區,擡頭不見低頭見,避都避不開,成婚以後臘祭去不去?正旦去不去?冬至去不去?新婦若是仗着孃家蠻橫無理,打還是不打?鬧了彆扭轉頭回孃家,該如何收場?
而霍氏女婿的身份,只要霍光一去,眨眼就會變成甩不掉的政治包袱。
霍氏親黨連體,根植於朝廷,這是一株巍峨大樹,可撐起它的只有霍光一人,一旦山陵崩,這棵樹隨時一陣風來,都會轟然傾倒。
任弘寧可另起爐竈,也絕不想要這羣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豬隊友。
退一萬步講,若他與那霍氏小女是真愛也就罷了,捏着鼻子接盤這一切,花費半生來收拾爛攤子未嘗不可。
但問題是,任弘根本沒見過那霍成君,於是他在沉吟良久後,問了楊惲唯一一個問題。
“子幼,那霍家小女……今年芳齡幾何?”
“十三。”
嘖,三年起步,最高死刑啊!
這一次,任弘下半身和上半身出奇一致。他後年就想要嫡生子女,可等不了新娘慢慢長大。
和這光想想就頭大的一家子相比,任弘那意中人的家庭,簡直是天壤之別:爲國赴難,處事大方,讓人心生敬佩的解憂公主;隨時可以一刀兩斷的同父異母兄弟;心直口快卻還處得來的劉萬年。
婚姻是人生大事,中國人結婚,不單是挑新娘,也要挑親戚,萬萬天真不得。
“禍兮福所倚,福兮禍所伏。塞翁失馬,焉知非福。”
任弘朝楊惲長作揖:“楊夫人這句忠告,弘記住了!”
送楊惲再度翻牆離開後,任弘立刻轉身找了正躊躇着要不要離開的常惠,竟對他長拜頓首!
“常兄救我!”
“道遠這是作甚?”
常惠也是聰明人,他猜測,任弘或是和劉德等人一樣,不願做霍氏女婿,想要他幫忙向蔡義提親來搪塞此事?那豈不是……
然而任弘擡起頭,說出的請求卻讓常惠絕倒。
“弟想拜託常兄,爲我去一趟劉宗正家,行伐柯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