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着臘日漸近,長安城裡年味是越來越濃了。
後世除夕和新年是連在一起的,但古代不是,若是放在漢武帝太初年以前,以十月份爲歲首,大年初一還會跑到除夕前去,隔了兩個多月。
太初改制後,歲首挪到一月正旦,而臘日則定在冬至後的第三個戊日,改來改去的正旦主要是官府主持大祭,臘日反倒成了對老百姓來說最重要的節慶,歲終大祭,縱吏民宴飲。
這節日重要到,連郡縣裡監獄裡關押的囚犯,都可以申請假釋回家過年,官員們自然要放長假,從臘前二日就開始休息,臘後第四天才用回去上班,不多不少正好七天!
任弘家裡早就在夏丁卯的張羅下,爲臘祭做準備了:臘前五日,殺豬;臘前三日,殺羊;前二日,齋戒,製作祭祀用的食物,清掃洗滌;到了先臘一日這天,要進行逐疫儀式,和尚冠裡內家家戶戶一樣,在門前更換桃符,上畫“神荼”、“鬱壘”二神形象,用來驅鬼避厲。
這時候若誰不長眼來說一句“世上根本沒有鬼神”,是要遭大家白眼的,放在後世,就是被踢出家庭羣的待遇。
所以任弘沒有多嘴半句,只按照夏翁絮絮叨叨的囑咐,先在門口掛上了捉鬼的葦索,還在家宅周圍四角埋上圓石及7枚桃弧,這樣就“則無鬼疫”。
埋桃弧時還遇上了楊家的醜二郎,楊惲大概也是被父母打發出來做這事。
等任弘回到家中,夏丁卯還在忙着準備明日祭祀用的肉脯。
漢人臘祭的主角不是豬肉,而是羊肉,正所謂“歲時伏臘,烹羊炰羔”,羊、祥也,羊代表陰陽之陽,也是吉祥之祥,乃是明日臘祭的主角。
但任弘今年剛入冬,便讓人買來了許多根豬腿,細鹽醃製,撒了些花椒之類的香料後用石磨壓了起來,如今才掛到戶外風乾,掛了滿滿一院子。
夏丁卯擡頭看着這些被君子稱之爲“火腿”的肉,覺得是不是太多了。
君子的話有些莫名其妙:“看到它們,便心情舒適,覺得自己富可敵國。”
在西域和河西,羊肉吃多了也會膩味啊,長安豬肉很便宜,1斤肉最便宜的時候才3錢、最貴時也才6錢,任弘已經能想象這些火腿切開後那紅潤的肉質,聞到它們或蒸、或炒、或煨散發的香味了。
“夏翁,桃符掛好了,圓石也埋下了,可還缺什麼?”
夏丁卯正在擦拭手上的油膩,聽聞此言,意味深長地說道:
“君子,家中糧食滿倉,連奴僕也每人發了一件暖和的新制冬衣,祭祀用的臘味也都準備好了,什麼都不缺,就缺一位女主人……這些主祭之事,本來都是該女主來管的。”
他沒好氣地說道:“可你看這院子裡,除了廄裡的蘿蔔,哪還有半個母的?”
有啊,母羊、母豬、母狗、母雞……
任弘嘴上卻只能討饒:“夏翁,明年,明年一定有了。”
他其實還蠻高興的,來自長輩的催婚,這味道,是過年沒錯!
夏丁卯的唉聲嘆氣,在門扉被敲響,劉瑤光和劉萬年登門拜年時統統沒了,反而笑着跟任弘去迎接。
劉萬年的紅頭髮在這節日前夕顯得格外喜慶,手裡還拎着兩隻肥美的大雁,身後的僕從則帶着滿載一車的禮物。
劉瑤光今日穿了一身節慶的盛裝,還貼了花黃,也一本正經地朝任弘行禮:“母親、兄長託西域都護來信,讓我代他們問西安侯臘日正旦安好。僻壤別無他禮,知西安侯好異域物產,便令馮夫人從大宛、康居購得當地蔬果香料種子送來。瑤光親薦稻雁,望西安侯納之。”
臘者,獵也,田獵取獸祭先祖,是臘日最原始的習俗,任弘讓人接過雁,笑道:“應該是我多謝楚主和大王子相助纔對,若無烏孫發兵助我,任弘豈有今日?不過這雁……不會是公主在上林苑裡偷偷打的吧?若是如此,我可不敢收。”
劉瑤光繃不住了,笑罵道:“在上林苑偷獵可是大罪,任君勿要害我,是去樂遊原上打到的。”
劉萬年在後面道:“阿姊非要去樂遊原射雁,一張弓就下來兩隻,可把過來查看的亭長看呆了。”
進了院子後,一看千里迢迢從烏孫送來的禮物,除了任弘家已經用完的安息芹外,竟還有不少葡萄酒、安石榴皮等物,在長安都價格不菲,解憂公主果然心細啊。
但二人卻未久留,廚房裡,蒸火腿的香味已經散發出來了,劉萬年聞着那味戀戀不捨,劉瑤光卻瞪了他一眼,向任弘告辭。
“吾等還要去劉宗正家中。”
祭祀先祖的目的,是爲了團聚宗族。劉德算是在京兆的楚藩宗室的“家長”,瑤光姊弟兩被納入宗室籍,少不了要去赴宴同親戚們聚會,只與任弘約了傍晚去看長安城中的大儺。
姊弟倆一走,西安侯府頓時安靜下來,家中不少僕從也請假回家過年去了,只剩下任弘、夏丁卯、韓敢當和幾個沒成家的奴僕大眼瞪小眼。聽着隔壁幾戶人家熱熱鬧鬧的情形,反觀他們家好好一頓臘祭宴饗,卻總感覺冷冷清清。
雖然火腿確實好吃,但在夏翁嘴裡嚼着,竟吃出了些許苦味。
“君子啊,娶妻繼嗣之事,真耽擱不得了……”
眼看他放下筷子又要說話了,任弘連忙唯唯諾諾,藉口與瑤光公主約着出門觀儺先溜爲上。
臘前一日,擊鼓驅疫,謂之逐除,臘日前夕的大儺,是漢朝百多年來的固定的節目。從未央宮開始,橫穿整條五公里長的安門大街,直到橫門爲止,是長安城裡少見沒有宵禁的日子,全城數十萬人的狂歡。
今日街上肯定是人滿爲患,任弘沒有牽馬也沒有帶隨從,裹着一聲厚厚的皮裘出了門,在宗正劉德家不遠處的里巷轉悠了兩圈,劉瑤光也出來了。
“萬年呢?”任弘故意問,心裡卻巴不得他不來。
劉瑤光嘆息道:“劉宗正家的次子劉更生才三歲,喜歡萬年那一頭赤發,總纏着他挪不開身。”
話是這麼說,但也可能是被做姐姐的用拳頭嚇唬,不敢跟來。
二人同行,只是保持着些許距離,卻在尚冠里門口,遇上了一對同樣因爲家裡冷清,而出門看熱鬧的夫妻。
……
今年的臘前日,劉病已家也沒什麼煙火氣,他岳父岳母都是下人,在掖庭中忙碌宮中的大儺儀式,脫不開身。
至於祭祀亡故的祖父、祖母、父母,得明日纔去——他一個人要祭祀整整齊齊一大家子,其中滋味真是難以言表,過去每逢臘日,劉病已總是免不了孤獨難過的。
可今年不同,他強打精神笑着幫妻子張羅祭祀需要準備的臘脯,忙活完後,聽許平君說自從進了掖庭後,已經好多年沒看過長安城裡大儺的熱鬧了,劉病已便拉着她出了門。
一頭鑽進外面的熱鬧與繁華中,或許能幫他驅走心裡的悲苦。
“良人,還是鬆開吧,讓人瞧見了如何了得。”許平君羞紅了臉,左看右看,想要掙脫丈夫的手。
劉病已卻毫不在意,笑道:“詩云,執子之手,與子攜老,吾等是民間夫妻,攜手而行難道不是常事麼?”
許平君的體質容易受涼,尤其是冬天,雙手冰涼,劉病已便緊緊握着,讓許平君從丈夫手心裡,感受到了無比的溫暖,只偷眼去看他的側臉。
英武的眉,堅毅的眼,如同夏日陽光的笑,絲毫都看不出,這個一個曾在邸獄裡關到五歲,宗族盡滅的孤兒。
這嚴寒臘月的冰,似乎都要被他融化了。
直到西安侯過來喚了劉病已,她才連忙甩開丈夫的手,回身行禮,顏色正敷愉。
“劉許氏見過西安侯。”
任弘沒有正式與許平君見過面,只在尚冠裡中偶爾遇到,這瘦瘦小小仍帶稚氣的少女,已盤上了已婚婦女的髮式,總是帶着奴僕買柴買炭和肉菜,遇到任何人都彬彬有禮。
就如同穿行在里巷中的小動物,貼着牆根,謹慎地躲避着裡中霍氏等龐然大物的招搖過市,唯恐被其一腳踩到。
但任弘身爲君侯,卻對這白身女子還禮道:“一直聽聞皇曾孫有賢妻,竟能讓他收心,鬥雞走犬都少了許多,今日才得一見。”
他看向劉病已,二人交往兩月後,已經可以開些小玩笑了:“皇曾孫,取婦得如此,齊姜亦不如也!”
這話讓劉病已有些得意,而許平君得此誇讚,更是羞紅了臉,眼睛卻不由看向任弘身後盛裝打扮的美豔少女,對方也正睜着大眼睛打量她們夫妻。
觀其容貌頗有異域風情,許平君猜想道:“這莫不是西安侯家裡豢養的胡姬?”
但在聽聞任弘介紹說,這位是烏孫國長公主時,難免吃驚。
這下倆夫妻有些犯難了,早就聽說烏孫公主被天子承認爲劉姓宗室,比公主之儀,同爲劉家人,內部自然是要論輩分的。
劉病已立刻在心裡默默算了算,自己乃是高皇帝的第七世孫。
烏孫公主則是高皇帝之弟,楚元王劉交的第六世外女孫。
差了一輩啊。
劉病已只好帶着許平君行晚輩禮,對烏孫公主喚了聲:“姑母。”
“姑……姑母?”
劉瑤光忽然多了一對比自己還大點的侄兒輩親戚,有些猝不及防,倒是任弘樂不可支。
她們在那認親,任弘這個局外人,卻在一邊看着劉病已,露出了慈愛的姑父笑。
就差塞小劉一個紅包了。
……
PS:第二章在晚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