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和煦的春風吹皺了雒陽的愁離,即使邊疆軍情再緊急,但對於大漢的統治者來說,隨之而來的春社日,纔是現下的重中之重。
這日乃是選定好的吉日,上午,公卿百官、扈從儀仗皆着青色祀服,皇后率內外貴婦亦着青色盛裝隨皇帝劉宏前往雒陽城南,車乘數百,車旗服飾皆青。伏泉率羽林郎隨身護衛,一行人浩浩蕩蕩的出了中東門,於雒陽東郊迎春。
一番迎春禮儀後,祭祀車隊便轉道去往平城門外御道東的明堂,那裡便是東漢定都雒陽以來,皇家春社日祭祀的地方。
國之大事,在祀與戎,東漢立國後,世祖光武皇帝劉秀初時於雒陽於雒陽城南七裡,制郊祭祀,並於中元元年創建明堂,其後顯宗孝明皇帝劉莊改於明堂祭祀。
明堂尋其基構,上圓下方,九室重隅十二堂,四面起土作塹,塹上作橋,塹中無水,其又稱“天子太廟”,是皇帝祭祀神靈祖先、接受臣屬朝拜的地方。《白虎通義》有言,“天子立明堂,所以通神靈、感天地、正四時、出教化、崇有德、重有道、顯有能、褒有行者也”,這就是說明堂的主要意義在於借神權以佈政,“承天行化”,天稱明,故曰明堂。
每每到了春日大地回暖之時,雒陽附近方圓幾裡之內的百姓,都會舉族、舉家進行社祭,以祈求社神保佑在一整年裡風調雨順,各家能夠在自己的土地裡,收穫更多的糧食。
一路南行,路上行人頗多,圍繞着明堂這一處地方的方圓數裡之內,已經是人頭攢動,摩肩接踵,齊聚在此的百姓讓往日頗爲靜謐的明堂周圍變得異常熱鬧喧譁起來。
“哼!大司農不善用財,連平叛軍費都出不了,朕今歲修建宮殿的錢都無着落,不想點辦法如何有錢財以補經用?”趕路的車駕上,劉宏依舊憤恨的生着悶氣,與身邊的宦官訴說着,全然不顧其聲音響亮,伏泉望見前方自己的上官袁滂臉色十分不自然。
幸好公卿百官離皇帝車駕遠,只有自己這個不惹事的光祿勳上官在,不然說不得其他百官公卿聽得此言又是一番直言進諫了,這一幕伏泉入職以來見得太多了。外朝士人厭惡皇帝寵信宦官,利用宦官和他們爭奪權力,強取不過,自然要換一種方式報復,時不時的找茬刷一波存在感也就很有必要了。
“天下之財皆屬陛下,陛下取之用之,並無過錯,百官諫言勸阻,自古豈有此理乎?”袁赦還未發話,畢竟前番勸阻的亦有袁家之人,需要避嫌,但其身邊的張讓卻是不怕,笑臉相迎的與劉宏說道。
“此言有理,朕開西邸便有此意,國家窮困,帑庫空虛,兵事、民事,事事皆需錢財經用,朕不加以整合,如何治理國家。”劉宏大笑道。
與伏泉通行的趙苞臉色不善,沉聲道:“閹寺禍國,西邸一開,賣官鬻爵盛行,朝廷賞罰陟遷,皆以錢財充任,如此亂國之事,其不善加勸阻,反而加以扶持,從中私授賄賂,以爲好處,該殺!真該殺之!”
趙苞講話聲音不大,也只有伏泉與袁滂聽得,袁滂回身深深看了一眼趙苞,疾步向前而去,顯然是準備拉遠距離,不再聽趙苞所言。聽了或許會惹禍事,不如不聽,真是清心寡慾,不爭之極,不過,如此爲官,越是這樣越是能升得高位,朝中聽得消息,再加上此次西邸買官橫行,稍加用錢買官,想來其入三公之位不遠也。
看了眼左右,發現四周並無異常後,伏泉這才輕聲回道:“明公息怒,陛下開西邸亦是無奈之舉,前番交州平亂,大司農便無錢財經用以供軍費,國庫空虛,已然可知。今開西邸,只爲籌錢已補朝廷經用不足,早有先例可循,公豈不知?宦官爲陛下親腹,輔之無可厚非,若言兩者亂國,危言聳聽耳!”
“汝豈知陛下爲公乎?爲私乎?餘‘蓋聞治國之道,富民爲始;富民之要,在於節儉’,先帝一生勤勉節儉,宮室簡陋,不忍修葺,段太尉西征,卻可於宮帑內庫,提錢以爲軍費,方定百年羌亂,而觀陛下所爲,多爲私利耳,豈可同言?今陛下常與先帝作比,嘲先帝諸番作爲,嘆先帝不能作家居,以餘看來,陛下差之先帝遠矣!”伏泉話語雖輕,但趙苞自然聽到,他心裡雖然不認同買官所爲,但也知道這是大漢不得不做的事情,所以並不言談買官賣官所爲,而是談劉宏此意是爲公還是爲私。
“公又如何?私又如何?若是國家安定,公卿百官又有何言?況西邸一事,公卿百官輸錢得官者甚多,其爲得利者,卻又諫言不妥,真是恬不知恥也。”伏泉嘲笑道,他知道趙苞並不是反對朝廷賣官鬻爵,早在前漢太宗孝文皇帝時,便有晁錯實行“輸粟捐爵”一事,這東西即使到後世也有“跑官”的存在,歷朝歷代皆如此,根本禁不絕的。而且現在和後世不同,後世可是純粹的買官,只爲私利,現在可是爲了中央朝廷的正常運轉所做的措施。
此時的大漢朝廷表面上國泰民安,四夷臣服,但內在卻有致命弱點,那就是沒錢了,政府財政赤字明顯,國庫空虛,朝廷無錢,又到處需要用錢,可謂入不敷出。這一點其實從桓帝開始便已經很明顯了,不過桓帝自小出自民間,顯然比劉宏瞭解如何應對此事,其開源節流,開源便是賣官鬻爵,彌補中央朝廷空虛,畢竟對於統治者來說,賣官鬻爵是效率最高的賺錢方式。而節流便是生活節儉,不修葺宮室,這纔有段熲平定西羌,軍費不足,其可從內帑中拿錢供其征戰,結束幾乎拖垮了東漢的漢羌百年戰爭。
趙苞臉色漠然,冷冷道:“朝臣只恐陛下爲私利以斂財,若其真如先帝,豈有人言?”
伏泉聽後臉色一愣,隨即默然不語,不是無話說,而是不可說,劉宏開設西邸是公是私,誰也說不清楚,總不能不讓皇帝私人一分錢不用吧。至於趙苞所說劉宏若如桓帝一樣,沒人敢言,伏泉卻是心裡暗笑,果然士人都要爲同類貼金。桓帝在後世被說成什麼樣子,史書早就告訴他了,他怎麼爭辯?即使桓帝做皇帝再好,但他掀起黨錮就已經註定他在士人所修史書裡的名聲了。
這時候的士人雖然還沒有後世宋明無恥僞君子模樣,如果真要綜合評判,的確多數都是道德清高、忠義節烈之士,但要是隻看爭權奪利的話,可一點不比後世的儒生差。
想想看,他們阻止劉宏開設西邸賣官鬻爵真的是大公無私嗎?恐怕也不盡然,要知道這其中去賣官鬻爵可大部分是那些士人,不然他們不買官,如何升官呢?他們阻止的是劉宏將國家財政收歸己有,因爲國家財政爲公大家都可以監督使用,爲皇帝私用的話,便是誰也不知道如何使用了,這些錢財最終用途全憑皇帝個人意圖調遣,極大的損害的朝堂的體系。
對於一心要掌控權利的士人來說,沒了最重要的財政大權,以後執政都要顧忌於皇帝,若是皇帝不出錢,那麼他們不是什麼也做不了?這也是他們阻止的原因。
終於,祭祀車隊到了明堂附近,明堂的核心地帶,如今已經是由河南尹的官吏在負責,而在他們忙碌籌備春社祭祀的同時,外圍還圍着幾重披甲持兵的北軍兵卒護衛着,防止着有閒雜人等,貿然靠近明堂禁地,衝撞了即將享受凡人供奉的社神。不過,在場百姓皆不敢向着漢家天子所規定的明堂禁地多邁出一步,只是在官府規定的範圍裡等待,那裡畢竟是天子太廟,平時就不是常人輕易可進的,更何況現在?在兵卒守衛的護衛圈子之外,此時已經密密麻麻聚集了衆多的百姓,春社日乃是農事祭祀最關鍵的一環,關係到了一整年的風調雨順,因此雒陽許多士民早早就趕來明堂,準備向社神祈祝禱告,保佑自家的田地年豐時稔,又是一個豐收季。
百姓聚集的最外圍,那裡是忙於逐利的商賈聚集的地方,雖然農事祭祀對他們這些商賈而言,與貼身利益無關,但春社日這麼盛大的祭祀活動,操奇計贏的商賈又怎麼會錯過這麼好的機會,數量衆多的人潮,很快就讓此處形成了一、兩個臨時的小市集,在這人流聚集之所,端是格外顯眼。
雖然祭祀的吉時還未到,但已經有諸位縣寺吏員、各鄉薔夫、遊徼抵達,衆人都在翹首遠望,等待着從城中駛出的載有天子皇后、公卿百官等人的車駕。
“嗚!嗚!嗚……”
嘹亮的號角聲響起,維持社祭秩序的北軍兵卒臉色一變,連忙將場內清出一道可通往明堂內裡的道路,熙熙攘攘的曠野裡,頃刻間被清理出一塊空白的區域。
“陛下駕到!”
“臣等拜見陛下,陛下萬歲!”
“小民拜見陛下,陛下萬歲”
未幾,皇帝皇后、百官公卿數百車乘,車馬齊至,明堂周圍頓時安靜下來,百姓官吏分列於兩旁行禮。
“起!”
劉宏話落,結束了禮儀,隨後拉着皇后宋氏的手,帝后率先進入明堂,身後公卿百官魚貫進入。伏泉隨袁滂身後,綴在人羣中間。
漢代的社日節一年有兩次,分爲“春社日”和“秋社日”,春社祈谷,祈求社神賜福、五穀豐登。秋社報神,在豐收之後,報告社神豐收喜訊,答謝社神。
社者,土地也,漢代指的便是土地神,《白虎通義·社稷》中有言“人非土不立,非谷不食,土地廣博不可一一敬也,故封土立社”,便是此意。自古以來,有國有家者,無不建宗廟,立社稷,社神和稷神,這兩位最初的土地神和這位五穀神,在以農爲本的華夏民族早期,都是最重要的原始崇拜神袛。
各地的社神也因爲地域風俗的不同而不同,《淮南子·氾論訓》言道“禹勞天下而死爲社”,意思是其認爲大禹爲天下治水導流,功蓋天下,死後化身爲社神,而蔡邕《獨斷》言道“社神,蓋共工氏之子句龍也,能平水土,帝顓頊之世,舉以爲土正,天下賴其功,堯祠以爲社……稷神,蓋厲山氏之子柱也,柱能殖百穀,帝顓頊之世,舉以爲田正,天下賴其功。周棄亦播殖百穀。”認爲社神是共工氏之子句龍,和厲山氏之子柱一起共列社稷二神袛。
此外,還有其他地區的后土祠,同樣也是社神祠,雒陽乃大漢帝都,東漢皇帝祭祀,只祭祀青帝句芒,故祭祀時車旗服飾皆爲青色。句芒,又名芒神、木神、春神,是主宰草木和各種生命生長之神,也是主宰農業生產之神。
明堂裡,按制所建的方壇上擺滿了牛、羊等各類牲口祭祀,加之一些時令果蔬,帝后百官按禮分列於壇下,臉露虔誠之色。
“皇天上帝,后土神祇……天下之壯觀,王者之丕業,伏惟大漢皇帝陛下。以天覆之大,地容之厚,祈求芒神,五穀豐登,百姓富足……”
聲音朗朗,誦奏天之書,一切禮畢,鼓樂齊鳴,劉宏手挽宋氏,登上方壇,投書於壇內,行禮祈求社神保佑。公卿百官隨後亦求,遠處,遠望到明堂景象,早已等待的百姓衆人亦是行禮祈求,爲了今歲的風調雨順而期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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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蓋聞治國之道,富民爲始;富民之要,在於節儉。”摘選自《史記·平津侯主父列傳》
是歲,初開西邸賣官,入錢各有差;二千石二千萬;四百石四百萬;其以德次應選者半之,或三分之一;於西園立庫以貯之。或詣闕上書佔令長,隨縣好醜,豐約有賈。富者則先入錢,貧者到官然後倍輸。又私令左右賣公卿,公千萬,卿五百萬。
摘選自《資治通鑑·卷第五十七》
建武元年,光武即位於鄗,爲壇營於鄗之陽。祭告天地,採用元始中郊祭故事。……其文曰:“皇天上帝,后土神祇,……”
二年正月,初制郊兆於雒陽城南七裡,依鄗。採元始中故事。
北效在雒陽城北四里,爲方壇四陛。三十三年正月辛未,郊。別祀地祇、位南面西上,高皇后配,西面北上,皆在壇上,地理羣神從食,皆在壇下,如元始中故事。摘選自《後漢書·祭祀》